一段歲月的沉淀,撞擊著兩個歲月的風霜。來自一位滄桑的老人,至今堅守著屈原的魂靈。他是守廟人,也是守護歷史的人。守廟人,帶我們走進了這位已經90高齡的老者,聽他講述關于屈原的故事還有他自己的故事。
樂平里屈原廟里住著兩個人:一個是屈原,另一個是徐正端。
徐正端已經89歲了,精神氣韻不如往年。走路蹣跚,說話氣喘,眼睛暗淡無光,臉上的老年斑又添了三塊。高血壓、糖尿病嚴重了。
徐正端守義務守屈原廟,已經29年。
屈原,挺立在大堂之上。徐正端,住在大堂之下右側的一間小廂房里。小廂房一面的窗戶開向東方,伏虎山全景和太陽的溫暖都可以投進來。每天早晨當濃濃的草莓汁一樣的太陽從窗格子里鉆進來的時候,他起床洗臉,走進天井,數(shù)一陣空中飄浮的浪漫彩云,然后打開大廳的門鎖,他在詩人的面前,虔誠地點燃一炷香,讓這炷香夢幻般悠悠地裊起一縷一縷的詩意之后,便輕拂慢抹,用溫暖的孝心擦拭屈原皮膚上的微塵。
他靜靜地為屈原除塵,默默地在詩祖屈原面前誦吟《離騷》,這是徐正端最幸福的時刻。
除了為屈原除塵,他還有一些事情要做:
他把廟內廟外打掃得干干凈凈,騰出干凈的地方讓賓客坐下。
他在屈原廟培植橘樹。屈原寫過一首詩叫《橘頌》,歌頌家鄉(xiāng)的橘,“后皇嘉樹,橘來服兮……”這是屈原高潔品質寫照,不能對橘樹馬虎,要用盡心思去剪枝、去施肥、去呵護它累累的果實,讓橘樹的根深深扎進詩的沃土。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聯(lián)絡騷壇詩友。想念哪位詩友了,就寫一首七律或絕句或騷體詩,表達想念之情,送給友人。詩友的和詩,耐心玩味,珍藏起來,用毛筆又謄寫一遍,編入詩叢。屈原廟是騷壇的筆會中心,他則是騷壇詩友的軸心,一切聯(lián)絡都自老人始,也自老人終。
他也接待三三兩兩的游客,殷勤講述屈原的詩篇和事跡。曾經來了一位博士,和徐老談論“屈原否定論”,一時徐正端勃然變色,屈原就出生在我們村里啊,怎么可以否定?博士沒想到徐正端反應是這樣激烈,竟然義憤填膺,頓時噤若寒蟬,再不理論。徐正端是屈原廟里的守護神,是屈原最忠誠的衛(wèi)士。他不能讓任何人否定屈原。
徐正端說話剛直,不轉彎,不藏著掖著。看不慣的事,總要說,也要管一管。這脾氣壞了他的一生,也成全了他的一生。
他原本在新灘南岸的一所學校教書,因仰慕屈原曾去九畹溪辦過學堂育過人才,遂要求調到九畹溪小學去教書。追尋屈原的足跡,教書育人,種蘭育蕙,亦步亦趨。
一九五八年,天下煙霧朦朧,在一個把右派指標分到單位的年月,因說話耿直,徐正端遭遇厄運,遭遇到子虛烏有的栽贓陷害。從此,徐正端走上了二十一年的牢獄生涯。人生寶貴的年華,就這樣丟去了一大截。
在沙洋勞改農場的二十一年,其間的辛酸苦楚,一直是徐正端的人生之痛——母親因思兒心切,捧著他的照片含淚離開了人世;父親哭瞎了雙眼,一路舟車,摸索幾百里到勞改農場,父子團聚僅僅七天,便死在勞改農場;釋放后為了帶回父親的骨殖,他一天又一天并不離開,和農場領導多次理論與求情;落實平反昭雪的政策又受到各種預想不到的阻撓……
面對這一切的變故,他選擇了諒解。他最終帶回了父親的骨殖,安埋在老家樂平里……
經過撥亂反正,徐正端恢復了自由身。出獄后,教了幾年書,退休了。
退休后他就直接搬進屈原廟。他覺得自己和屈原是共同的命運。迫害。流浪。過著非人的生活。寫詩。寫心中的不平。
他支了一張鋪,立了一個灶,帶了一柜子書,安安靜靜住下來。
一個鮮活的人住進來,冷清、空洞的屈原廟活泛起來,屈原塑像生動起來,廟堂內外空靈起來。廟門開關的聲響傳到村頭了,雞叫一樣嘹亮。一個人物的活動是能帶動一切的。廟外也進入了四季的正軌,花草該枯時枯,該榮時榮,樹木該零落時零落,該繁茂時繁茂。有人能看管這些花紅柳綠,收拾殘枝敗葉,是不一樣的。人給這些生命帶來更加旺盛的活力。
他還著手默默做了一件事情。先花幾個月的光陰,用楷書將屈原的二十五首詩書寫下來,然后花掉了多年的積蓄,請人在外縣拖回一車石料,用半年的時間請匠人們銘刻,打成一塊塊石碑,將詩碑鑲嵌在屈原廟的大堂,還買回一塊塊大玻璃將這些碑罩住,讓詩碑永遠陪伴著詩人。
碑林環(huán)繞著屈原塑像,就像忠實的守護者。屈原低頭沉吟,迎風徐步。這些碑林就像書簡,屈原可以一一翻開。千古詩篇煥發(fā)出光輝。屈原廟頓時變得闊大而充盈起來。實際上,徐正端把錢看得重,兒子曾向他借錢,沒過幾天,就要回來了。把錢用在想用的地方,才對。錢花在廟里,不心疼,借出去,不放心。徐正端完成了這樁大事,感覺像完成了整個人生。
徐正端永遠不忘一年中的兩個日期,一是正月初七屈原的生日,再就是五月初五屈原的忌日。正月初七,徐正端總要買來一掛鞭炮,廟里放上一陣子,在屈原的生日里與屈原共度良宵。屈原的生日樂平里的人記得,他記得。
五月初五端午節(jié),是屈原投江殉難的日子,同時也是樂平里泥巴腿子詩人們到廟里聚會吟詩的日子。這一天,徐正端要早早起床,迎迓他的詩友們。他看到敞著衣衫、卷著褲管,大口大口吧咂旱煙的詩友們陸陸續(xù)續(xù)從鄉(xiāng)間小道上走來的時候,就興奮不已。這種興奮并不是因為他和這些詩友曾在一起耙過田、栽過橘、砍過柴禾,而是因為他們共同擁有寫詩這一特殊的志趣,是“詩”把他和這些農民兄弟緊緊粘在一起。
詩會結束后,徐正端就把騷壇詩友們的詩留下來,用毛筆楷書仔細謄寫,然后裝訂成冊。這些詩集,每個字、每個標點都凝聚了他的心血。
徐正端自己也寫詩。寫騷體。
時維五月兮,節(jié)屆端陽。
蒲艾高懸兮,驅邪迎祥。
楚天默哀兮,素冠素裳。
競渡龍舟兮,吊古忠良。
爭投角黍兮,遍撒江湘。
飫餐水簇兮,圣體勿傷。
在廟里讀詩與寫詩都是非常冷清的事業(yè),這時他會想一些人和一些事。想得深遠的時候,眼角冷不丁也落下一兩滴濁淚來,是不是譚光沛、杜青山兩位詩友逝去的身影又在他心里翻滾了?是不是騷壇將面臨后繼無人的景況令他憂郁?
他是有些憂郁了。僅僅把個廟門守住有什么用?他要守住的是屈原的靈,是屈原的魂。要將屈原的思想在樂平里傳下去。自己已至耄耋,將要入土,還能守幾年廟呢?寫詩還能寫幾年呢?但是屈原的詩作要傳下去啊,繼承屈子遺風的騷壇要傳下去!這是大事,不能馬虎。要傳下去,得靠后人,當務之急,是要拉攜幾個青年娃子,傳遞騷壇的香火。
尋尋覓覓。找尋能讀會寫的好苗子。這是火燒眉毛的事。只要是棵苗子,徐老就會去精心地呵護、澆灌、親近,教他讀屈原讀楚辭,教他寫騷體詩、格律詩。但是現(xiàn)實讓他沮喪。一個女孩子,寫詩填詞已入門,也能在端午詩會上登臺亮相了,卻走了。幾個后生,徐老手把手地教,都有了長進,寫出的詩像模像樣了,但也難耐寫詩的寂寞和生活的貧困,鳥兒一樣撲棱棱飛了。
這讓徐正端極度的落寞和沮喪。心血白費了!要教一個人由不能讀懂《離騷》,到能讀會背,由不能寫詩到會寫,由平平仄仄到上下去入,不知要費多少口舌、耗多少腦筋、熬多少夜。但是他培養(yǎng)的人都離開了這個叫樂平里的村莊。他的心多痛啊!當然,他也明白,農民最需要的還是糊一口嘴,穿一身衣!需要的還不是寫詩,也不是研究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精神世界離他們還是很遠的。他們琢磨的,是屈原故里的旅游會不會火熱,樂平里的大規(guī)模開發(fā)什么時候開始,也就是說屈原能不能給他們帶來實在的東西。如果這一切都是虛幻的,青年人還是會走的,會毫不猶豫地丟下楚辭和寫的詩稿,會撇下他徐老頭子。詩畢竟換不來糧食,更不能鼓起腰包。
徐正端心仍然不死。他去叩小學和中學的門了,找校長商量在學校開辦“楚辭課”,在老師中結交詩友,在學生里找好苗子,這是他殘存的希望。校長和老師們也還是熱情的,也經常請他去講楚辭講屈原,也樂意讓學生到廟里去聽一聽、看一看。這讓徐正端寬心,打心窩子里高興。后來,學校對開辦“楚辭課”也漸漸冷了,停了。因為楚辭課不能給學校帶來教學成績,也不能給學生帶來中考分數(shù)。
徐正端在離屈原廟幾十步的地方,買了一棟房子,還買來一些長條板凳,辦起了“離騷徑院”,講屈原的作品、屈原的故事,講三閭八景的傳說,也講騷壇的精神。“離騷徑院”是極其簡陋的,不像講課的地方,但他講這些東西卻是滔滔不絕的。有時學生來聽,有時游客來聽。只要有人來聽,徐正端就來勁、興奮,口若懸河。他找到了寄托。“離騷徑院”熱鬧了一陣子,又冷冷清清了。好長時間沒有人光臨,那桌子板凳就堆在屈原廟里。不過這種景況老徐早就預料到了。
小孫子開始讀小學的時候,徐正端就牽著他的手常在田畦上溜達,給他講屈原小時候的故事,背屈原的詩給他聽,也常把他留在廟里做伴兒。他對小孫子說:“上不了大學就在村子里待著。”現(xiàn)在徐正端又有了重孫子了,也快上小學了,他又在向重孫子背屈原的詩了,講屈原的故事了……
每天關廟門的時候,徐正端總要坐在高高的門檻上看一陣日落,直到另一邊升一個彎月。他想:“我死了以后,誰來守廟呢?我的孫子會來嗎?重孫子會來嗎?”
《騷壇聯(lián)吟集》,是他與李國杰、李盛良、郝大樹四人合出的詩集,印刷的。他正在整理的兩部詩集,宣紙裝訂,毛筆謄寫,一絲不茍。這應當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也許是最后的作品。他在廟里呆了近半個“甲子”,和屈原共度了幾十年光陰,寫了這兩本集子,知足了,后半生完美了。他一直在精神的高地快活著,悠閑自在,這是他人生最充實、自由的時光。
徐正端說,騷壇詩會上詩人們吟唱南腔北調,調子偏遠了,要糾正過來,回到正統(tǒng),把古音傳承下來。人,物色好了,就選明月。明月聰明,腦子活絡,有好基礎,能傳下去的。明月也是樂平里人,是棵騷壇的好苗子。詩寫得好,山歌調子唱得鮮鮮的,嗓子清清亮亮,比鳥兒還脆,還婉轉得多。又是個熱心人。
徐正端安排著自己的后事。他學《周易》,會看風水,他把自己的穴地挖好了,墓碑也樹起來了。墓地在一片油菜地里,在一條溪溝之畔。徐正端說的龜形地,看起來真還有那么一點形態(tài)。“百煉千錘能固我,三回九轉耐磨人。”這是他給自己寫的墓聯(lián),這兩句就像兩杯濃濃的果汁,酸酸甜甜,是高度壓縮的一生。平淡嗎?教書,坐牢,守廟,也平淡。曲折嗎,教書,坐牢,守廟,也曲折。他的一生就在這兩句中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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