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俺三爺?shù)拇迩f在水下,他的村莊是沒有建設(shè)丹江大壩以前的村莊。三爺?shù)拇迩f有些散亂,那時他家住在磨道里,宅子是隨便扎的,只要家里有建房能力,便可以在村子周圍找一塊地建房。
壘房子的土坯是在地里挑的泥土,把小麥的桿子鍘碎,兩者合到一起,澆上適量的水,然后用腳踩用棍子砸,直到兩者融合到一起,那便是熟了。
用手挖一塊泥巴麥秸泥和好的泥塊,放在拓坯的模型里,又是踩,又是按,再抹平,然后用力拉出模型,一塊土坯便成了。最后便是暴曬了,一塊塊排開在太陽下暴曬,半干后翻開再曬,曬得土坯發(fā)白,再倨鵠瓷梗直到曬得干蹦蹦硬邦邦,就成了一塊成品的土坯。
這期間最怕連陰雨,如果下一場幾天的連陰雨的話,這土坯算是白拓了。土坯蓋的房子帶著土腥味,那樣的屋子在俺三爺離開家鄉(xiāng)很多年后俺住過。
土坯房子是俺三爺?shù)そ哆叺募,家里有父母雙親,有哥哥姐姐,他是老幺。俺三爺當(dāng)農(nóng)民的歷史很短,他能講的便是磨道旁的土坯屋子,以及他喂的生產(chǎn)隊(duì)的牛,還有和二爺分家時二奶奶非要的那輛拉車。
拉車、磨、拖子,這些本是弟兄三人共用的,分家了還是共用。俺三爺說,分家只是讓那三件家具名義上有了出處。還有他媽,那個俺二奶奶嘴里的惡婆婆。每次說到這里的時候,三爺總問俺:“人與人之間是不是相互的嗎?只有你對她好了,她才對你好,對吧?”俺笑,說:“您這個老頭護(hù)短呢?舊社會婆婆兇媳婦,是正常的事兒吧?”
三爺也笑了,眼睛里溢滿了淚水……
二
1958年,俺三爺參軍了,穿上了軍裝,轉(zhuǎn)換一個身份,軍人生涯是他一生最高的榮譽(yù)。那個名為8066的部隊(duì),如今不知道改編成什么名字了,但是在俺三爺?shù)淖值淅铮且恢笔撬年?duì)伍。
俺三爺文化不高,一輩子也沒有混出個一官半職,引以為傲的是他的修車技術(shù),確切地說他是機(jī)電工。老式的機(jī)電是什么樣子,俺不清楚,三爺他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過去的事兒。
每次說到汽車修理,三爺情緒頓時就高漲起來,說他都復(fù)員了部隊(duì)上還有人來找他修理汽車機(jī)電。他退休后某某銀行把他特聘了過去,一月給貳佰塊,當(dāng)然這些是額外的收入,不在他退休工資之內(nèi)。他是老資格的修理師傅,大家都稱呼他張師傅,一直到現(xiàn)在。
三
俺三爺?shù)牡谝欢位橐鼍S持了四年,那時候他已經(jīng)復(fù)員了,在四川某鐵路局工作。俺三爺和前三奶的婚姻是包辦的,兩個不熟悉的人把枕頭靠在一起,便開始了一個鍋里攪勺把。如果俺三爺不是鐵路工人,也許和前三奶就這樣湊合著過下去了?上У氖牵橙隣敭(dāng)過兵上過前線,如今又成為鐵路工人,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包辦婚姻越發(fā)凸顯出不和諧的節(jié)奏了。
于是俺三爺自由戀愛了,他認(rèn)識了四川的后三奶奶。在自由戀愛剛剛冒頭的新中國,三爺?shù)碾x婚和再婚在俺們村里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當(dāng)時具體的情況不知道,只是從長輩們嘴里漏出來幾句話,說俺三爺領(lǐng)著新奶奶住了在丹江口爺爺那里,他自己回了老家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中間的糾葛和吵鬧自然很多,最后的結(jié)果便是前三奶奶帶走了俺三歲的姑,留下了一段俺爹五十年尋找俺姑的悲壯故事。
再婚后,俺三爺定居四川。也許命里注定他是孤獨(dú)終生的人,也或者是他始亂終棄的因果。和后三奶的幸福生活只有十年,在俺小姑姑六歲那年,她西去了,自殺的。據(jù)說是兩個人發(fā)生幾句口角,僅此而已。這樣的情節(jié)對俺來說,有點(diǎn)匪夷所思,三奶是豆腐嗎?如此脆弱,況且也沒有打架,就是吵嘴而已。
緊接著俺三爺工作調(diào)動到了江西,因怕初到一個新地方不熟悉,他用五十塊錢把俺三奶的骨灰寄存在了四川某一墓地。在江西的歲月,俺三爺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拉扯著小叔叔和小姑姑艱難度日。
俺三爺說自打和三奶骨灰一分別,就是好幾十年,剛開始沒時間去接三奶奶的骨灰到江西,后來是接不起了,指望他的那點(diǎn)工資買不起一塊墓地。
他能做的就是每年七月十五讓小叔叔和小姑姑在江西某處特定的燒紙錢的地方,寫上后三奶的名字,燒上一堆紙錢,算是告慰九泉之下的三奶了。
工作調(diào)到江西了,離河南老家近了些,俺三爺回老家的次數(shù)明顯多了。有一次,他背著一個鼓囊囊的帆布包回來了,那里邊是小叔叔和小姑姑穿剩下的衣服,哥哥們穿小叔叔穿不上的,俺是家里孫子輩最大的女孩,所以小姑姑不穿的衣服都留給了俺。
穿上小姑姑的衣服,俺覺得自己有城市人的味道了。
四
時間是把刀,刀刀催人老。三爺老了,他和兩個奶奶的故事,也在歲月的消磨下風(fēng)吹煙散了。前三奶帶走的俺姑,是一家人心里的疙瘩。為了找俺姑,俺爹用了五十年。萬幸,俺姑最終被找到了。
距離俺爹去世一年后,俺三爺回來了。三爺這次滿懷激動地回來,一是想見閨女,二是想見見老家所有的后代。俺爹是他稀罕的侄子,他以為,這次還是住俺爹家,還是俺喊他:“小爹,今兒您想去哪里轉(zhuǎn)轉(zhuǎn)?”
俺爹不在了,這樣的打擊讓他承受不住,正吃飯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心口立馬就堵塞了。二叔,五叔,六叔還有八叔他們幾個就天天圍著三爺,生怕他有個啥閃失。
農(nóng)歷九月二十五,俺爹一周年祭日,俺提前回去陪三爺,他看到俺就說:“看到你娃,就想起你爹!币痪湓挭q如千斤重?fù)?dān),淚水滾滾而出……
心情平靜了后,三爺給俺說俺爹去年去江西看他的情景,說他給俺爹取五千塊錢,俺爹沒有要,他思來想去,總要給侄子買點(diǎn)禮物,最后讓小嬸嬸去給俺爹買一雙皮鞋,說真皮穿腳上舒服。
三爺說這些的時候,俺心里都是淚,三爺不知道俺爹其實(shí)不愛穿皮鞋,他最愛穿的是“老北京”布鞋。
五
俺三爺要走了,二叔送他回江西,凌晨三點(diǎn)四十分的火車。他走的時候特別交代他的侄子們:“這一次回去再回來就是骨灰盒了,老村莊已在水下了,回不去了,就把我和哥哥嫂子侄子一起埋在移民新村吧,以后娃們上墳也方便……”
俺三爺?shù)脑捄墁F(xiàn)實(shí),大家心里都知道,可是真的說出來,卻是那么的撕心裂肺。俺很想哭,卻在叔叔伯伯的目光中狠狠地憋住了……
俺拉著三爺干枯的手,說:“您這個老頭,回去了可得好好的,不許瞎想,不許糟蹋自己的身體,您要活到一百歲,明年俺帶著您的孫女婿帶著孩子們?nèi)タ茨?/p>
聽了俺的話,俺三爺?shù)淖旖浅榇ぶ,那雙深凹的眼里閃著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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