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離開武漢
去年年底到了漢口。不想馬上離開,也并不一定想住下。流亡者除了要跟著國旗走的決定而外,很難再有什么非這樣或那樣不可的主張。在漢口住了幾日,長沙的友人便來信相約,可是在武昌華中大學(xué)的友人更是近水樓臺,把我拉到他們的宿舍去。住了半個多月,馮煥章先生聽到我已來到武昌,便派人來約,不但能給我一間屋子,而且愿供給我饅頭與面條。這時候,華中已快放寒假,我的友人都預(yù)備回家,并且愿意帶著我去。他們(都是江西人)要教我看看江西鄉(xiāng)間的生活。我十分感激他們,可是愿留在武昌――賣稿子容易。與他們辭別,我便搬到馮先生那里去,流亡者有福了:華中大學(xué)是個美麗的地方,有樹有花有草有鳥,還有大塊的空地給我作運動場。友人們?nèi)ド险n,我便獨在屋中寫稿子,及至到了馮先生那里,照樣的有樹有花有草有鳥,并且院子很大,不但可以打拳踢腿,還可以跑百米而不用轉(zhuǎn)彎。在華中有好友,這里的朋友更多。人多而不亂,我可以安心的讀書寫字。幾個月中,能寫出不少的文字來,實在因為得到了通空氣的房屋,與清靜的院宇,我感激友人們與馮先生!
武昌的春天是可怕的,風狂雨大,墻薄氣冷,屋里屋外都是那么濕,那么冷,使我懶得出去,而坐在屋里也不舒服。可是,一件最可喜的事情使我心中熱起來――文藝界的朋友越聚越多,而且有人來約發(fā)起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了。冒著風雨,我們大家去籌備,一連開了許多次籌備會,大家都能按時到會,和和氣氣的商量。誰說文人相輕,誰說文人不能團結(jié)呢?!
在大時代中,專憑著看與聽,是不能夠了解它的,旁觀者清,只是看清了事實的動態(tài),而不能明白事態(tài)中人物的情感。看別人荷赴前線,并不能體念到戰(zhàn)士的心情。要明白大時代,所以,必須在大時代中分擔一部分工作。有了操作的經(jīng)驗與熱情,而后才能認識時代一部分的真情真意。一部分自然與全面有異,可是認識了一個山峰,到底比瞪著眼看著千重霧嶺強。因此,我既然由亡城逃出來,到了武漢,我就想作一點我所能作的,而且是有益于抗戰(zhàn)的事。干什么去呢?最理想的當然是到軍隊里服務(wù)。在全面抗戰(zhàn)中,一切工作都須統(tǒng)納于抗戰(zhàn)建國一語的里面;那么幾是能盡力于自己所長的工作,而為抗戰(zhàn)之支持者,都是好漢。英雄不必都到前線去。能賣力氣多收獲一些東西,獻納給國家的,都是戰(zhàn)士?墒,一提到抗戰(zhàn),人們總以為馬上要到前線去,似乎只有到前線才能看到時代的真一精一神。這并不正確,可是人之常情往往如是。我也是這樣,我一心想到前方去。我明知道,為寫文章,哪里都可以:只要肯寫,用不著挑選地方?墒菫樗讶〔牧虾蜑闈M足自己那點自尊心,戰(zhàn)地必勝于后方,所以還是往前去的為是。
但是,我去不了。我的身體弱。勤苦樸儉的生活我很能受;跟著軍隊去跑,食宿無定,我可是必會生病。一杯不開的水會使我肚痛,我怎能抵抗軍隊中一切的辛苦呢?!完了!沒有強健的身體,簡直不配生活在這偉大時代!我傷心,我詛咒自己!
傷心與自怨是沒用的,人總會在無可如何中找到活下去的路子。學(xué)劍不成還可以去學(xué)書,不是嗎?我決定停在武漢,寫稿子,不再作赴前方的夢。寫稿而外,我便為文藝協(xié)會跑腿。是的,文協(xié)成立了,我被舉為理事。跑腿是慣作的事,一二十里路還難不倒我;我就是胃口不強,吃不消冷水殘茶。況且,只要在都市中,即使走不動,還可以雇車呀;為文協(xié)而賠幾個車錢是該當?shù)摹?/p>
的確跑了不少路。文協(xié)的會務(wù),雖然不因為我的奔走而有什么發(fā)展,可是我心中好受了一點:既然赴前方工作是有心無力,那么找到了有心有力的事,象為文協(xié)跑腿,也就稍可自一慰了。再說,因為辦會務(wù),能見到許許多多朋友,大家關(guān)切文協(xié),熱心幫忙,還不是可喜的事么?不錯,許多年輕的朋友們分赴各戰(zhàn)場去工作,使我看著眼饞。他們是多么可羨慕!穿著軍衣,帶著徽章,謙卑而又懇切的講著前線的事實與問題!遇到他們,我?guī)缀鯚o話可說,可是我也必須報告給他們,文協(xié)怎么怎么了,并且約他們寫工作報告,交與會刊發(fā)表。好吧,你們到前線去,我這不爭氣的只好在武漢為你們辦理會務(wù)了。我這樣安慰自己。
一邊寫文章,一邊辦理文協(xié)的事務(wù),一直到了今年七月月尾。這時候,武漢已遭過兩次大轟炸,疏散人口的宣傳與實施也日緊一日。我贊成疏散人口,并且愿為這件事去宣傳。可是,對于自己,我可沒想到也有離開武漢的必要,仿佛我是與疏散人口這事實毫無關(guān)系的。轟炸,隨便吧,炸不死就寫稿子。炸彈有兩次都落在離我不很遠的地方。走,我想不到,我相信武漢永久不會陷落,我相信文協(xié)的朋友都愿繼續(xù)工作,我相信到武漢受了更大威脅的時候,我與朋友們就能得到更多的工作。因此,我不能走,連想也不想一下,好象我是命定的該死在武漢,或是眼看著敵人在這里敗潰下去。有些人已向我討論遷移的問題了,我不大起勁。剛到武漢,我以留在武漢為恥;現(xiàn)在疏散人口了,我以離開武漢為恥。多住一天仿佛就多一分勇氣與力量,其實我手無寸鐵,并未曾沖鋒陷陣去,也不能在保衛(wèi)大武漢的工作中充一名壯丁?蓱z的弱書生啊!
衛(wèi)國是最實在的事。身,膽,心,智,四者都健壯充實,才能作個戰(zhàn)士,空喊是沒有用的,哀號更為可憐。我沒有好的身體,一切便無須再說了。留在武漢么?空有膽于是不中用的,有膽量的老鼠還能咬沉敵人的軍艦么?我不想走,可是忽然的便上了船,多么可笑呢!
是的,我忽然就上了船。按著馮先生的意思,他要把我送到桂林去。他說:那里山水好,還有很好的地方住,去到那里寫寫文章倒不錯。我十分感激他的善意,可是我并不愿意去;不是對桂林有什么成見,而是不肯離開武漢。緊跟著文協(xié)便開會了,討論遷移的問題,幾個理由,使大家決定把總會遷到重慶:(一)總會是全國性的,不必死守武漢。(二)理事與會員多數(shù)是有固定職業(yè)的,他們必隨著供職的機關(guān)而離開武漢。各機關(guān),各書局,各報館,有的已經(jīng)遷走,有的正預(yù)備移動。有人才能辦事;人都走凈,總會豈不只剩下一塊牌子了么?即使有幾個沒職業(yè)的(象我自己)愿留在這里,還有什么用處呢?再說:(三)疏散人口,舟船不夠用;機關(guān)里能設(shè)法索要或包雇船只,私人不會有此便利。一到戰(zhàn)局緊急,交通工具都受統(tǒng)制,要走可就更加困難了。所以要走得趕快走。(四)zheng府是在重慶,文協(xié)不應(yīng)與zheng府失去聯(lián)系。書局與印刷所多數(shù)遷往重慶,文協(xié)的工作當然與這二者有密切關(guān)系,所以也當移往,以便繼續(xù)工作。理事與會員散在各處者不少,可是哪里也沒有在重慶的這么多,會務(wù)既當取決于多數(shù)人,到重慶自最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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