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的《詩刊》上半月刊以楊牧先生的《松》(這是他一系列書寫草木的短詩中的一首)開篇,除了有對這位在今年春天去世的詩人的紀念意味,也像是一個隱喻,指向這個時代所傾慕的一種氣質(zhì):“它是自負而帶著倨傲神采的/因為它是風雪正派凜凜古典”。
“視點”欄目刊發(fā)了雷平陽的一組詩,依然體現(xiàn)了詩人的典型特色,即從外部事物(例如自然景觀)的顯現(xiàn)之中探究世界的隱秘,如一頭虛幻般的大象“仿佛蒙垢多年的銅佛來到了暴雨之中”(《雨夜》),如從“隱秘的寂靜空間”化為“神的影子”的植物(《桉樹,致陳流》),或是短詩《懸念》之中“夢見/自己還活著”的死者。這種寫作不是對人們所見事物的簡單模仿,按詩人自己在創(chuàng)作談中所述,它帶著“發(fā)明”的使命。
在接下來的“新時代”欄目中,主要是對祖國及其當下狀貌的贊頌,龍小龍以“釘子精神”寫祖國的工業(yè),王二冬描述了現(xiàn)代通訊和物流,遠洋稱贊深圳工業(yè)區(qū)和打工妹,遠村和凌翼試圖把握現(xiàn)代鄉(xiāng)村生活及扶貧帶來的改變,阿成則直接處理“祖國”的當代形象……
臧棣等重要詩人的出現(xiàn)給“方陣”欄目帶來了足夠的分量。在過往的寫作中,臧棣已經(jīng)寫過一系列以“協(xié)會”、“叢書”、“入門”為標題的作品,如今他帶來的則是數(shù)首“簡史”——這些可被視為系列寫作的詩歌需要更大篇幅的專論才能深入把握,但在此,至少可以概括性地判斷,臧棣的詩歌有著從細微處入手抵達語言及經(jīng)驗邊界的重要意義,在“小大之辯”中基于讀者瞬間的驚異。如《銀杏的左邊簡史》中最后“我又是誰呢”所展開的對自我、客體及表意關(guān)系的思考,如《山楂花簡史》中不斷在否定中褪去世俗經(jīng)驗(“既不映襯現(xiàn)實的晦暗,/也不隆重生活的艱辛”)后綻放自身(“更像是一次顯靈”)的山楂花的形象,如“既是玩物,也是圣物”的琥珀(《琥珀簡史》)……世界以新的姿態(tài)萌發(fā)出來,直到“你拒絕了/永恒的誘惑,在美麗人生中/如同回放一般,感到了永恒的快樂。”(《萌芽簡史》)
隨后是詩人大解的作品,書寫了被包圍在自然之中的生活,將“天空”“輕風”“云彩”放置進悠長的生命記憶中;池凌云寫中國西北的空闊壯美,以強烈的抒情話語感受“無言的世界”,聽一只鷹說“飛行才是你的全部生命”(《剛察草原上空的鷹》);黃梵從生活的瞬間生發(fā)出詩句,一只貓,一雙腳上的鞋子都可以引起深思,父親離去的時刻則讓人銘記:“最后時刻是失控的車子/他沖入黑暗的一瞬,我來不及幫他系上安全帶”(《最后時刻》)。
在上半月刊中,還有許多需要關(guān)注的詩人及其作品,難以一一詳述。“氣象”欄目里的詹澈、孫曉杰、劉福君、楊宗鴻等詩人的作品通過個人的經(jīng)驗寫出了人類共通的情感,“每月詩星”欄目的陳亮集中書寫象征鄉(xiāng)村記憶的“桃花園”,“母親說,我是她在桃花園里干活時/在樹杈上的一只鳥巢里發(fā)現(xiàn)的”(《孵化》)——就像是一個農(nóng)村孩子關(guān)于身份認知的起源神話。
在“詩學廣場”所發(fā)的張清華教授等作者的三篇文章探討了當代詩歌的幾個重要問題。《狂歡·平權(quán)·地理·碎片》一文中既探討了當代詩歌的前史,對“極端寫作”的終結(jié)做出闡釋,提出對“一元化的過去”的警醒,也針對當下的“文學地理的細化”和詩歌寫作“碎片化”等特征進行具體探究,其中對歐陽江河的“大詩”討論與此前敬文東等學者的批評文章相關(guān),是近一兩年詩歌研究的重要話題。兩位年輕學者李娜的《在“異”與“同”之間》和伯竑橋的《90后詩歌:改良主義的共同體》所面對的是更為具體的某些詩人的創(chuàng)作(后者或許可以再多提及一些具體的詩人及其文本),讀者顯然不該略過它們所占有的篇幅,因為正是這些年輕的詩人和研究者影響著當下詩歌的未來可能性,他們是正在發(fā)聲,并仍將發(fā)聲的人。
《詩刊》的下半月刊似乎就更多地聚焦于那些相對年輕的詩人。在“發(fā)現(xiàn)”欄目中推出的90后詩人郭月洲比較善于把握生活中的細小經(jīng)驗,并將其放置在一種略帶懶散的、非對抗性的語言裝置中,“像給現(xiàn)代建筑加上個古典主義的/帽子那樣的”(《畫餅充饑》),有時則在眾多的經(jīng)驗之中做減法,尋找主體的位置,如《山竹核》所寫“勸告無非是:/咬一咬豐饒的蘋果/含一含沒味兒的山竹核”而“我們什么都不要/不要蘋果也不要山竹核”。這些作品或許沒有面對多么深刻的主題,不過“不完美的圓”也可以在“幻想”中滿足一些“新口味”(《畫餅充饑》)。
接下來的“文成詩歌小輯”聚焦于中國的一個有“盛美的青山與綠水”(三色堇《仰望百丈漈》)地方,詩人試圖將其描述為“一首最經(jīng)典的中國山水詩”(白鶴林《觀百丈漈》),這是一系列有著共同主題的作品,可和上半月刊“新時代”欄目對讀。
“雙子星座”欄目刊發(fā)了兩位詩人趙曉夢和魏維偉的作品,前者的長詩所述之意即其最后一句“如果你到倫敦,請給敦煌經(jīng)卷/留點時間”(《敦煌經(jīng)卷(節(jié)選)》),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使得這首詩能夠獲得更大的容量;后者的作品有對生活、寫作、閱讀、記憶等母題的處理,語言表達對普通讀者來說較為友好,在“用文字作筏”(《為什么寫詩》)的寫作姿態(tài)下也有對自我主體的質(zhì)詢,如“我還是失敗者/像西西弗斯,又一次推動巨石”(《2018,我功虧一簣》)及“陌生人啊,你又一次回頭看我/我到底像誰?”(《我像誰》)
對詩歌刊物的閱讀可以讓人見到各種不同旨趣、不同風格的展現(xiàn)。在下半月刊的“銀河”中,舒丹丹寫下“父親的骨灰盒上”的白鶴青松(《松鶴之憶》),讓自己在生活中“像沙子一樣,足夠堅硬,足夠渺小”(《生活碎片》);張翔武描繪一位補網(wǎng)的老人消逝于記憶中,最終“成了一條逃脫的魚,/藏身于蒼茫的大水”(《補網(wǎng)》);莊凌想知道“雨落在樹上與落在我身上/有什么不同”(《一場記憶里的雨》),并感到“有一天我也會化為塵土/或是一棵無言的植物/靜靜地和樹木站在一起”(《朝陽》);嚴彬似乎熟習了卡瓦菲對歷史和生活經(jīng)驗的發(fā)掘方式,指出藝術(shù)家的能力就是“從現(xiàn)成的事物中輕輕摘那一小片”(《論藝術(shù)》);洪光越感知到夏日的暴雨“從黑云下到大地黑暗中/我們無法看見的地方”(《暴雨》)……
在這期刊物的“校園”欄目中,甚至有新世紀出生的詩人,展示著各自的可能性。
說到底,文學刊物必然要展示不同的聲音,盡管它們可能在藝術(shù)的水準上有所不同,但最關(guān)鍵的,還是作者對聲音本身的誠實。有時,某些外部的事物會侵吞并代替?zhèn)體,使一些作者耽于模仿,甚至成為一場群體表演中假裝開口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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