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風聲鶴唳的春天
文/張小平
初春、柳絮、口罩、非典,在那個風聲鶴唳的春天我抽回了母親緊緊抓住的手,如今母親已變成了墳冢。
【一】
新世紀的頭一年,我準備從溫暖濕潤的南方遠赴干燥寒冷的北京,尋找自己未卜的前程。臨行前一夜母親不顧我勸阻,硬塞了一大編織袋的行李,其中既有冬天的毛衣毛褲,也有治頭痛肚泄的藥瓶——她怕我病倒在陌生的北京,凍僵在寒冷的北京。
父母親非得去車站送我。父親的絮叨讓我心亂,母親的沉默讓我心痛。長途客車啟動的那一刻,母親把兜里所有的零用錢都掏了出來,大概幾十元,從車窗外面強塞進我手里。她說:“這可以讓你在北京多熬幾天哩!”
但我在北京一口氣堅持了3年。
【二】
2003年春節(jié)過后,父母親來北京看我,順帶也參觀一下這個他們一輩子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地方。但萬分不湊巧的是,這一年3月份北京開始爆發(fā)非典,4月份已經(jīng)到了風聲鶴唳的地步。
不久,王岐山來北京上任,捂著的蓋子被掀開,每天感染非典的病人數(shù)量開始在報紙上公開。父母親哪里都去不了,只能每天呆在家里。他們每天最重要的活動,就是下午3點去小區(qū)報攤上買回一張當天的《北京晚報》,然后用筆抄下那上面刊登著的每天感染非典的人數(shù)和死亡的人數(shù),仔細進行對比分析。
因為我從事的是記者工作,所以常常還要戴著口罩出去采訪。那恐怕是他們一生中最恐怖的日子。他們從早到晚擔憂出門采訪的小兒子會不會也感染上這種要命的傳染病、會不會也變成報紙上那些冷冰冰的數(shù)字之一!他們做著力所能及的事情:用白醋蒸熏房間,讓我換洗口罩,給我灌板藍根沖劑,叮囑我一回家就洗手……
母親甚至一度強硬地讓我辭掉工作,跟他們一起先回湖南老家避避再說。但她的想法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因為那時我們已經(jīng)出不了北京了;即使回到家,也馬上會被隔離。我們都成了讓人聞之色變的“北京病人”。
那時,正是春色萌動的季節(jié)。路邊的柳樹抽出了茂盛的新枝,北京城飄滿楊樹和柳樹的飛絮。我們?nèi)藚s成天呆在京郊一處悶熱的出租屋內(nèi),共度了一個漫長而恐怖的春天。記憶如此深刻,以至于以后每年的春天,我看到遍地似錦的繁花和四處飄散的飛絮,都有流淚的沖動。
報紙上感染非典的人數(shù),從每天上百人減少到數(shù)十人,最后到了幾個人?植赖娜兆勇^去了。父母親耐不住寂寞,迫不及待地啟程回家。
【三】
回去后一個多月,就在電話里聽說母親病了——她臉色發(fā)白、腿上用手指一按一個凹坑。但家人剛開始瞞著我,我也沒太在意。
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父親才告訴我,母親得的是白血病。當時我正在寧波采訪,工作一完后便連忙跑回湖南老家看望母親。母親正在醫(yī)院住院,經(jīng)過幾次化療她顯得虛弱不堪。這時,我才回想起來,有次我們?nèi)ヅ篱L城,平時身體一直不錯的母親,那天才爬了一半就全身虛汗、臉色慘白。
全家分析母親的病因,覺得最大的可能是幾年前種植蘑菇的經(jīng)歷。我家原來住在本市繁華的資江橋頭。1985年左右,政府為修路進行搬遷,給了可憐的每平米幾塊錢的安置費,把我們甩到了荒郊野嶺的偏避之地。為建房家里欠了一屁股債,父母親只得想盡辦法賺錢還債。
做了一輩子國家干部,在退休時他們卻干起了繁重的農(nóng)活,先后養(yǎng)過蝎子、種過蘑菇、喂過豬。其中,培育蘑菇種子時,要把種子放在爐子中長時間加熱,進行高溫熏蒸,會產(chǎn)生大量有害氣體。開爐時,母親要下到里面去取出一袋袋的蘑菇種子,因此常常被這種高溫、有害的氣體熏蒸,身體免疫力自然受到損傷。后來在家里喂豬時,母親常常要到附近池塘去扯水葫蘆做豬食。我曾聽鄰居說,有次母親一不小心滑進了池塘之中,池水迅速淹沒了她,幸虧周圍有人把她拉了起來,才躲過了一劫……
【四】
回到北京不到一個月,家里又打來電話,說母親病危,讓我馬上回家準備喪事,我又急匆匆坐上飛機趕回家中。但母親顯示出強悍的生命力,我回到家呆了一周,病危的母親仍在拼盡全力和守候多日的死神進行抗爭。她頑強的生命使我陷入了尷尬之中——我的假期快完了,單位已經(jīng)在催促,我不知道是繼續(xù)等待下去還是先回北京述職。
母親最終成全了我!我決定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她停止了呼吸。當時正是深夜,我還在睡夢中,父親驚慌的呼叫聲把我拽醒。后來聽隔壁一個男孩說,那天深夜他在外上夜班回來,明明還看見母親在我家門口徘徊。他叫母親,母親沒答應。我想,這應該是母親的魂魄,她不甘心就此離去!
2003年在來北京之前,她特意照了一張標準的半身相,想不到回去后就派上了用場——它成為了母親的遺相。這是母親的先見之明,還是造化弄人?
在湖南省邵陽市渡頭橋張家?guī)X,有一座墳塋遍布的荒山,母親安身于此。2008年2月14日,我和父親又來到了這里。這天正好是情人節(jié),但我覺得我和母親之間更有割不斷的情愫。轉(zhuǎn)眼已經(jīng)4年過去了,母親墳上的野草長了又燒、燒了又長。在拜祭母親時,我在想,能不能在她的墳頭放個手機?想她的時候,就能拔通它,讓母親聽聽我的聲音。
母親姓肖名秉云,如果在世,今年已經(jīng)七十有余。按老家風俗,一般人死后入土3年要立石碑。但父親卻執(zhí)意不從,他說要等我結(jié)婚生子,再把孫子孫女的名字一起刻到母親的碑上去。死者在等候生者,這是一個有意味的循環(huán)。
這座荒山是我們家專有的墳山,我的老爺爺、爺爺、奶奶、伯父也都葬在這里。“一座荒山,滿目親人!”總有一天,我和父親來到這里,也會變成一堆墳塋。
母親,你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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