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只剩下生存二字,你有什么理由去頹廢?
文/涼老板
多年前,我和一位孟小姐交往密切。
她出身于一個富裕的政治世家,曾經相當風光,之后遭遇一系列厄運,最終她離開祖居的北京,獨身搬到上海,住進了長寧區(qū)的群租房成了我的下鋪。想象一下我們群租房的景象:水泥地板、泛黃的白墻時常攀爬著各類節(jié)肢動物、生銹搖晃的上下鋪。
起初我倆關系淡薄,互不交談。她的行李極少甚至沒有一臺電腦,卻背著一個驢牌雙肩包。“一定是高仿貨,住在這兒還那么虛榮,裝什么有錢人。”那時我鄙夷地想著。
有次我不慎忘帶鑰匙,坐在門口等她回來,才驚覺自己甚至沒有她的手機號碼。次日清晨,我便主動和她交換聯(lián)系方式。“孟荼。”她左手拉著脖頸右側好像很疲乏地樣子,皺著眉頭說道。
圣誕夜,我被鈴聲震醒,黑暗中手機的白屏跳閃著她的名字,瞬間清醒地我邊接聽邊探著身子向下鋪看。電話那頭如同地獄一般地寂靜,幾秒過后傳來她沉靜悅耳地聲音:“抱歉,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當我披頭散發(fā)地趕到江浦路周家嘴路交接口時,一眼便看到坐在銀行門口臺階上縮手縮腳的孟小姐,當時我的表情配文絕對就是目瞪口呆,上海的十二月雖不比北方的冰天雪地,卻也是寒風刺骨的。而昏黃燈光下的她竟然只穿著胸罩和內褲腳踩著一雙淺口高跟鞋。
我連忙脫下毛線外套,她接過,手指關節(jié)因為緊攥著手機而顯得青白僵硬,看得出她在努力壓制自己,可從頭頂?shù)侥_尖依然不無一處地哆嗦著,背對我套上衣服,她的背影瘦削憔悴卻儀態(tài)端莊。
回去的路上她告訴我,傍晚時她接了一個內衣廣告,幾十號人的拍攝,她卻被安排到最后一組,好不容易輪到她,誰知還沒拍完廠商就以吃宵夜為由,拉著她們在隔壁房間的沙發(fā)上喝酒,眼看著幾個姑娘挨個到了廠商懷里打情罵俏,她才意識到情況實在不對。
“你你你你怎么不早撤。窟有這種逼良為娼的事兒!”因情緒激動而結巴地我連忙喊道。
她的原話是:“就覺得已經等了那么久,好歹得拍攝完才能拿到那五百塊錢。”
而接下來的情況更慘烈,生生扛到最后的孟小姐還是沒拿到一分錢,等她到了更衣室竟然發(fā)現(xiàn)衣服鞋子還有名牌包全部消失了,她猜想是被之前離開的某位模特順手牽羊。
那是她第一次拍攝內衣廣告,只為湊齊下半年的房租,誰知賠了夫人又折兵,她說并不心疼那包,即使里面有她全部身家,只是錢夾里有一張周先生的照片,那應該就是她男朋友,我猜。
我們到家已是凌晨四點,躺在床上的我睡意全無,對她生起憐憫敬畏之情,想象著一個穿著內衣走在大街上的漂亮姑娘,身無分文拿著一支快沒電的手機,這畫面觸目驚心。單憑任何一點安置在我身上,就足夠讓我嚎啕大哭地去跳樓了。這是窮到什么份上,才能把人逼的這么堅強。
孟小姐是一家投資公司的小分析師,經常自主加班到午夜。而周末和節(jié)假日,她則在拼命兼職,什么活動禮儀、接拍小廣告、甚至酒吧助場都做過。她總是能夠接觸到形色各異的人,可私生活卻非常儉樸,是的,她從不在外過夜,不管多晚都會回來,她的手機極少響起,我卻愛極了她的手機鈴聲:《留給這世上我最愛的人》。有時我閑的無聊,便會一遍遍打她的電話只為聽歌,她也不理我只是笑笑,我甚至懷疑她只有我一個朋友。
有次我嬌氣地讓她來接我,只因下著小雨被困在超市門口,遠遠地在人群中撐著透明傘的她,散發(fā)著拒人千里的清冷,她將傘把手遞給我,沖我媚然一笑,拎著兩大袋東西沖進雨中,接下來的畫面就是我舉著傘邁著小碎步緊隨其后,明明比她肥兩個號卻顯得如此弱小。
我對走夜路更是心生恐懼,總是一步三回頭,不是擔心壞人就是懷疑有厲鬼追隨,可孟小姐從不害怕黑暗,她總是抱著玻璃杯給我講鬼故事,我環(huán)抱著雙腿緊靠在墻角,盯著她喝完最后一口白開水,順著脖子我看到輕微的吞咽痕跡,趁她努嘴點煙之際,急忙一把抓過她的棕色小毛毯咬在嘴里,仿如自個兒受了多大的委屈。
孟小姐把上海這座城市分割成了幾塊,用來存放不同的自己,切換各種模式。比方說她床頭總是掛著三套衣服,最左邊那套白色絲綢襯衫和西裝直筒褲,在那里她嚴謹又拼命地工作,而中間那條藍白格棉布裙子,則適合在一些地方乖巧嫻靜,最后那身黑色禮服短裙,意味著在另一個地方放縱。
印象中她唯一一次掉眼淚,竟是在我人生中最低谷時。那時我剛被炒魷魚還和家人冷戰(zhàn),嚷嚷著人生已毀活著沒意思,連續(xù)一個月都在家里酗酒。起初孟小姐還是邊講笑話邊清掃我的嘔吐物,用消毒水拖完地后還踩上凳子換燈泡,加班回來擼起袖子,又在洗手間修好了馬桶水箱。
后來她終于爆發(fā)了,在周六清晨將我從床上拖起,拽進一家寵物店。她指著一個中號玻璃箱,讓我仔細看。那里面是一堆密密麻麻地白色小倉鼠,大概剛出生。它們偶爾散落偶爾擠在一起,我瞇縫著眼睛百無聊賴之時,發(fā)現(xiàn)有一只倉鼠忽然受傷了,白色毛發(fā)中綴著一丁點血紅,就在一瞬,其他倉鼠都瘋狂的往它的方向攢動,他們竟然吃了它,活活吃了它。
我拼命喊著寵物店的員工,大聲命令他們把玻璃箱打開,然而一分鐘不到,那只倉鼠便被咬的只剩半截。整個過程看的我觸目驚心,這是我至今為止最不想記起的畫面。
可是周圍人一臉無謂的表情,還跟我解釋這是天性:倉鼠在互相啃食的過程中也會被誤咬或擠壓,一旦冒出一丁點兒血腥,其他的便又會蜂擁而上餐食一番。
不過幾分鐘,所有受傷的倉鼠被徹底啃食干凈時,她走到我身邊,指著那堆雪白地、幼小地,看似如此平靜悠閑的倉鼠群。“這些小倉鼠們好可愛呀。”她輕描淡寫地丟下這話,隨即竟買了一只。我的后脖梗發(fā)涼發(fā)不出半聲,她怎么能如此惡毒呢。宿醉和困頓瞬間一掃而光,我們一路無話。
回家后,她拎著籠子坐在我對面說道:“當一切只剩下生存二字,你有什么理由去頹廢?這些不幸都是自己刻意安排的。這社會不就這樣,你的小傷口永遠都會被任何人揭開,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可是誰能永遠不受傷,你更是無法改變別人,只需告訴自己努力工作、努力賺錢。你必須站的高一點再高一點,盡可能地,離他們遠一些。”
那天余下的時間,她對我講了她的周先生,這才了解,她如此拼命又隱忍的支撐點就是這個男人:“那時我家已經非常貧困,再也買不起好看的裙子,我卻還要在他面前保持光彩亮麗的形象,在他的朋友群中赫然一副千金小姐的模樣,飯后總是搶著結帳,不愿降低生活品質,有時候我想要不是這具漂亮的皮囊,我的內心早已如此虛假。他又能愛我多久?結果他家人還是找到我,開門見山地說,他就要出國了,我們必須分手,因為我根本沒錢和他一起走,如果被他看到坐在網吧里回復郵件的我,兜里只有三百塊錢,讓他發(fā)現(xiàn)我的世界,到處都是胡編亂造的。他該會多失望,畢竟當初他愛上我時,我是坐在豪華轎車后座,前呼后擁的樣子……這些差距就是現(xiàn)實,倒不如找個理由先放手。”
燈光下她的鵝蛋臉慘白地發(fā)著光,往日那雙清水似的鳳眼總是淡淡的看人,卻說不出的明澈,而此時掛滿了憂傷,淚水跟著大顆落下。片刻,垂下的手又抬起,振振有詞地說道:“總會過去的,喏,你看我現(xiàn)在多獨立,我還是堅信可以與他重逢,愛情是種信念,只要努力,幸福就可以找回來,我不愿放手……”聽的我喉頭一梗,眼淚隨著帶下來,即使不能完全理解,也依然像個傻子拼命點著頭。
說來也奇怪,沒多久我便找到了工作,薪資待遇極其優(yōu)厚,只可惜是在北京。孟小姐歡天喜地約我去慶祝,那是離開上海的前一夜,她在酒吧點一整瓶金酒,伴著震耳欲聾的音樂,我呆滯地望向舞池里扭動的凌亂人群,她也面無表情。冰冷的酒從食道一直涼進胃里,我從洗手間回來時,看向吧臺,她的背影像是一尊石像……
直到前年底,失去聯(lián)系的孟小姐發(fā)來一封郵件,大意是要來北京參加一場未被邀請的婚禮,只為再見一眼她的周先生,請求我陪同。
那天的北京有著不符合寒冬的刺眼陽光,我跟隨在身著羊絨套裝的孟小姐身后,周邊密密麻麻、蠢蠢欲動的眼神,讓我想起玻璃箱中的小倉鼠們,身上因為激動而驚悚乍起了汗毛。
我們經過繁華的大街,繞進安靜的小路。踏在高樓里反光的大理石地板時,我踩著高跟鞋快步追上,盯著她唇線分明的側臉,她慢慢看向人們層次不齊的后腦勺,她的目光越過那一排排接踵并肩的人群,從多色、雜亂的衣服中,精準無誤的找到了他。
那刻,世界忽然安靜,她的眼神流波處所涉及的皆是他。那種感覺就像,不用睜開眼她也能看到他,當中隔著人潮洶涌車水馬龍和不言不語。這一切,她會幫自己全部記住的。用她的方式愛一個人,他卻從未看見她。
今年的孟小姐,已是一位小富二代的親媽,關于這段傳說,好像變成了半真實的故事。多年前那個瑟瑟發(fā)抖的她,卻總是在我心頭縈繞不去,面對常常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的乍然離別,漸漸學會了妥協(xié)。畢竟啊,倘若可以練習放手,哪來那么多流淚的心上刻滿了千瘡百孔的感慨和懸念。一夕之間,我變得獨立、變得堅強、開始放手,一夕之間,我們都一樣,什么都會了。
參加完周先生婚禮的孟小姐,竟然一如既往地平靜。她在機場擁抱我,面向著熙來攘往的人群,捉住我的手臂在我耳邊說:“要不是當初不愿放手,也不會磨練出今天的我,還好我不曾也不會,再耽誤他的人生。”
我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不肯轉身,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舍得獨自一人,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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