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生,我想問一下……我老婆的狀況。”
“嗯?什么名字?”
“……張少梅”[由Www.iwzz.Com整理]
冬風(fēng)一吹,黃色的斗瓣就自然地落在了地上,十月遲來的桂花,卻終是躲但是十一月凋零的宿命。桂花遲開,人閑散的心也跟
著移后了許多,忙忙碌碌的腳步打碎了花期本應(yīng)有的恬靜愜意,秋末的氣氛被悲涼一詞生硬地攪拌著,苦楚與無奈卡在喉嚨,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巴山楚水凄涼地
她的目光無意地耷拉在舊塑料瓶里的桂花枝條上,眼里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意。她就這樣沒有知覺、幾乎木訥的狀態(tài),從白天到了晚上,然而終是晃過神來,起身,把花枝帶著塑料瓶奮力地丟向了門外,連落地聲都沒聽個透徹就扭頭離開了。隔壁人家的狗不通人情地吠了幾聲,便不經(jīng)然成了這場拋棄的證明者。
風(fēng)韻猶存的少婦卻在四十出頭就面臨守寡的命運(yùn),歲月溫柔地豐腉著她的身軀,女生應(yīng)有的韻味在坎坷故事的包裝下更加濃稠。一點(diǎn)朱砂痣恰到好處地落在了眉間,釘住了鎖眉時的凄慘和惆悵,眼里沒有淚水能夠停留的位置,只寫滿了空洞與恐懼。她只知道要活下去,卻又不知道該怎樣活,停留在思考中的生存欲望掩蓋了別人口中所謂的喪夫之痛,曾正因能夠多分幾畝地而被推搡著結(jié)婚的她,此時根本沒有想法祭奠這場婚姻的感情,的確,人,又如何能夠?qū)σ粋從來就不存在的東西致以哀悼。她開始喜愛盤著腿毫不忌諱地呆坐,時不時對著鏡子蹙一下眉又沒來由地癡笑幾聲,喪事結(jié)束,村里的人便再也走不進(jìn)她家的門。緊閉的房門把她自己關(guān)在了世界之外。
不知誰說了一句:“聞著桂花香了!”,她從自己的恍惚中忽然回過了神來。下意識地拉動了手旁的窗簾,一束新光自然地投進(jìn)了她所處的這個黑箱子,灰塵透著亮四處逃散,寄身在白墻上墨綠色的霉菌也突然顯眼了起來。她穿起有些發(fā)潮的印花布鞋,又端起了床頭柜的鏡子,耐心地把頭上的白發(fā)拔起放在柜子上。等到手有些發(fā)酸,緩緩把鏡子擱下,輕輕瞥一眼積攢在柜頭的白發(fā),嘆氣,垂頭,用枯黃的手掌一把將它們掃在了地上。孤獨(dú)地年老,是女生的最為避諱,可惜,她避不開年老,也忘了忌諱孤獨(dú)。景物描寫
她忽而想起了桂樹前以前的誓言,桂花的香氣拉扯著她游蕩在清醒與迷幻之間。少梅的家門開了,但是,可能已經(jīng)沒有人會去注意,她踱著步,如當(dāng)年窈窕,靠近著前坪的那株桂樹,微微一笑,融化了花香。四十歲的年齡刻在了她的皮膚上,卻成了一股風(fēng)韻。她靜靜看著那株桂樹,想起自己櫻桃色的少女夢,幸福與愉悅潛入了她的笑意,似乎打開了別人都看不見的糖果盒,她自己晃著頭,忸怩著身子,時不時半咬著嘴唇,顯示出讓人無法拒絕的嬌羞。過了許久,她折下了一株桂花,面含笑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那些黃色的柔嫩的花瓣,自言自語了幾句,便幾乎蹦跳著轉(zhuǎn)身又進(jìn)了屋子。
睡著了的村子,靜到只有殘留的桂花香飄逸的聲音,可又不知是誰突然挑起了狗吠,驚擾起了少梅家隔壁新搬來的劉叔,他想,怕是桂花的哭聲招惹了家里的黑狗,不然這狗叫聲怎樣讓人這樣煩得很。他隨手拉過一件外套披上,推開了房門,夜里的寒風(fēng)瞇著他的眼,他推開手電筒的開關(guān),用慘白的燈光尋著狗吠,卻真就看到了一株被折斷的桂花,死氣沉沉,沒了活的氣息。他半蹲著身子,用肉乎乎的指腹撥弄著那株蔫了的花枝,面無表情。十一月的冷風(fēng)直逼他裸露在外的腳踝,劉叔突然打了個寒顫,手電筒的光也跟著顫巍了幾下,他發(fā)奮直起了身子,把喪了命的桂花一腳踢開,沉沉地呼了口氣。從他嘴里呵出的白氣伴隨著胃里酒的酸臭和心里的怨恨。他終是耐不住寒,晃晃悠悠地進(jìn)了自己的屋。燈一滅,鼾聲肆虐。
劉叔家的前坪種著不少桂花,他不說原因,旁人自然也就不清楚,桂樹之下藏著他年少的秘密。當(dāng)年的他,掛著清朗與率真,似乎一股干凈的山泉,舉著明黃色的桂枝在田間奔跑,赤腳激活著稀泥的歡騰跳躍。他就在桂樹前看見了那個如夢的女孩,一個對視,默契的微笑,伴著濃郁的桂花香,他就確認(rèn)自己墜入了愛的溫柔的夢鄉(xiāng)。他和她一齊種下了桂花樹,指尖無意地相碰卻沒想法分開,低頭,紅臉,淡青色的羞澀萌生在感情的胚芽。他摘下最香的一株桂花,想象著它們別在她耳畔的模樣,他興奮地朝那里蹦跳,最終消逝不見……
清晨,劉叔一個人蹲坐在門檻,干裂的上嘴唇被發(fā)黃的牙齒狠命地咬著,眼里的血絲和著眼垢隱隱發(fā)出一股酸味——“啊嚏!”——兩股清涕作勢滾了出來,腐臭味的唾沫星子噴得到處都是,他挑了袖子干凈的一處,抹了抹,繼續(xù)坐著。他一向在等人,等隔壁門里的一個人。十月遲開的桂花,如同以往一樣香艷,也如同以往一樣凋謝在了十一月。隔壁的少梅就像是劉叔生活中遲到的那株桂花,她空缺在了他的前半輩子,卻終是會來,在他的前坪綻開著,在他的保護(hù)和關(guān)注下,共面寒風(fēng)的凜冽和嘶吼。劉叔靜靜坐在門檻,前側(cè)是光禿禿的桂樹枝,星點(diǎn)的明黃色都發(fā)現(xiàn)不了了,他想別過頭看一看少梅的那扇門是虛是實,卻又害怕存在的那一點(diǎn)可能——剛好與少梅迎面而來的目光相撞,許久未有過的羞澀揪著他的心,又甜又澀的汁液從胸口輸出進(jìn)入血管,麻痹了他的所有理智,他在等待,他在習(xí)慣。
一個上午過去了,桂樹的影子在劉叔的前坪轉(zhuǎn)了半圈。劉叔緩緩站起了身子,活動了一下僵硬的關(guān)節(jié),兩只粗壯的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又不自覺背在了身后,他踉踉蹌蹌地到了桂樹前,一言不發(fā)。桂花味兒隨著花的凋零也稀疏了,他明顯聞到了自己身上頹廢墮落的味道。
——“嘿,是你把這塑料瓶里的花踩成這樣的?!”
劉叔驚了一驚,下意識地扭頭,轉(zhuǎn)身,呆住。眼前的這個人,他好像很熟悉,卻突然不知道怎樣來應(yīng)答。好久,沒有接過她的話,卻已是生疏到忘記如何開口。
——“昨晚上,我丟了個塑料瓶出來,剛剛出來找來著,發(fā)現(xiàn)好好一株花被你踢成這樣!……你自己不也種花嗎,怎樣這樣?……你不說話是幾個意思。”
冬風(fēng)穿插在兩個人的周圍,少梅的怨罵聲漂浮了起來,變得越來越?jīng)]有了底氣,劉叔的沉默引來了難以抵抗的冰冷,回憶摻雜著曖昧的情愫不作一絲鋪墊地刺進(jìn)了少梅的骨髓,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幾縷插在松軟低馬尾的頭發(fā)掙脫了出來,無力地扶在了臉上。眼前這個劉叔,耷拉著破爛的棉大衣,滄桑的臉上扎著凌亂的胡渣,但同時又寄托著兩人粉色的記憶,蕩漾著少梅未嫁前的夢。她從他的眼眸里看到了她一向期望看到的東西,那是一株遲到的桂花悠然地永恒地綻放,扭動著身子,任性地朝自己愛的方向生長。
她曾對他說,梅花是踩著桂花的尸體盛開的,名字帶梅的,天生對桂花有種孤傲和清冷。青澀的他干笑著,將手里的那枝桂花抓得牢牢的,汗水從掌心溢了出來,沾惹著花枝的清新,他喜愛著倚靠著桂樹的那個她,裝飾著桂花真實而濃烈的馥郁,他說,那我下次去采晚開的桂花,和梅花一塊兒開的桂花。蕩漾著的甜蜜的沉默,柔軟著他們對以后的憧憬。可惜,再晚開的桂花都等不到與梅花共放的那天。那年,她為了多得幾畝田地出嫁,他舉著凋謝的桂枝呆滯,口里像含著滿嘴石灰,灼燒著,撕扯著,卻無力表達(dá)。等待,變成為最長情的哀歌。
“婆老,這天感覺怎樣樣……”
“咳咳……那個…醫(yī)生說什么啦?”
“醫(yī)生?……噢……他說問題不大。”
年邁的劉叔走到少梅病床床頭,習(xí)慣性地給插著桂花的塑料瓶換上家里帶來的水,滿是皺紋的手顫抖著撫摸著桂枝的葉子,刻意擠出的笑容反襯著他的不舍與悲痛。少梅面色慘白地躺在劉叔的身邊,就像被病魔吸干了血液,松弛的皮膚上插滿了輸液管,痛苦的呻吟似乎被打翻在空氣里,隨處可見而令人絕望。劉叔擺弄著手里的桂枝,指甲尖深深嵌入枝條上的葉肉,汁液和著他的淚水流下,滴落在了被藏住的黑暗角落。少梅的呼吸聲逐漸微弱,那喘息就像是釘子在玻璃上摩擦,粘在她身旁的劉叔頓了頓,遲疑了許久,而后吃力地蹲下了身子,握起了她無力的手,似乎一切猶如當(dāng)年,桂花時節(jié)。
劉叔覺得自己做著夢,揉作一團(tuán)解不開的夢,又確乎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停下。不管多少場等待,或是結(jié)局悲傷,或是結(jié)局虛無,他都還愿意去等下去,或是年少,或是蒼老,正因是她。
床頭甜甜的桂花香毫無察覺地飄逸著,試圖掩蓋著離別顯而易見的苦澀,裝飾著最終凋零時含在口中無法言語的氤氳。
來源:網(wǎng)絡(luò)整理 免責(zé)聲明:本文僅限學(xué)習(xí)分享,如產(chǎn)生版權(quán)問題,請聯(lián)系我們及時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