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假帶涵涵和衡去畢業(yè)旅行,第一站就是曲阜。
曲阜孔林外有十幾個賣字的,有開店的也有擺攤的,有的自稱是孔子的后代,有的自稱是王羲之的后代。挨著看過來,十有八九都是在宣紙上寫上“海納百川”“天道酬勤”之類的行草,水平很一般,價格倒是很便宜,從一二十塊到百兒八十不等。
賣字,憑手藝討生活也沒什么不好,只是打著孔子王羲之的名號消費祖宗,我打心眼里就看不起他們。
我的書法水平純屬半吊子,好在鄉(xiāng)下的吃貨也能評價城里的廚師,所以,偶爾我也臭不要臉地評價一下別人書法作品。
從街頭走到街尾,我的臭不要臉的本性再次作祟:就這水平還不如我哩。
走著走著,衡指了指一家小店:“爸爸,你看!蔽乙晦D(zhuǎn)臉,就在我旁邊的小店門口,有位老者在扇面上寫小楷。
別人寫行草他寫小楷,我無意貶低行草,行草這種字體看起來很隨意,其實書寫法則非常嚴密,只是在很多很多行草作品中,只剩下隨意看不到法則。寫楷書的越來越少,且不說學楷書要下苦功,學成之后,你怎么寫都甩不開趙孟/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quán)其中一人,別人會笑話你沒有自己的風格。至于寫小楷的就更少,太難了,有人開玩笑說,世上的難事莫過于給蚊子做口罩給蒼蠅戴腳鐐,寫小楷比這兩者容易不到哪兒去。
別人在三尺或四尺宣紙上寫,他在折扇扇面上寫,宣紙你可以通過折疊把它等分,折扇扇格上寬下窄,火候不到家,就會使整個扇面看起來一團糟。你想寫扇面也行,在團扇上寫唄,多省事,他偏要在折扇上寫,在折扇上寫也行,你就在折扇上橫向?qū)憥讉字唄,他偏要豎著寫,豎著寫也行,你就寫絕句或者律詩唄,他偏寫幾百上千字長文。
別人忙著招徠顧客做生意,他只管低頭寫字,他當然也要做生意,可是手上的活沒完,他沒有那么多時間招呼顧客。
這老爺子有點意思!
我停下來站在一旁看著老人,看樣子老爺子剛寫完折扇的正面,背面才寫了兩三行。我特別好奇正文的最后一行,能不能寫在扇面的倒數(shù)第三格,最后一個字距離中部和底部太近都影響整體效果。如果只是在扇面上寫一首詩,無論是絕句還是律詩因為字數(shù)相對較少,布局不難,寫一篇幾百字的文章,那難度就呈指數(shù)級增加。要想達到完美的效果事先要精確計算,反復磨練。字寫完了還不算,鈐印也考驗人的功夫,蓋閑章還是正章,鈐印的力道和位置都有講究,章蓋不好,前功盡棄。
我替老人捏把汗!
很快,老人就用事實告訴我,我的擔心很多余。
等老人寫完擱下筆鈐完印,我輕聲問:“老人家,我能不能看看您的扇子?”
說實話,老人的楷書筆畫和字形過于單一,基本沒什么變化,不是歐顏柳趙四大家的路數(shù),也看不出《黃庭經(jīng)》《靈飛經(jīng)》的影子,我想可能是家傳,也可能來自于私塾先生的傳授,總之沒在臨帖上下過太多功夫。
不過這絲毫不能減低我對老者的敬意,當今所謂書法家還有幾人會寫小楷?對一個在旅游景點賣字的老人來說,能寫成這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
“老人家我能試試您的筆嗎?”別以為我瞎湊熱鬧,我也會寫,我的臭不要臉精神再次泛濫。接過老人遞來的筆,我傻眼了,這支筆和我平常用的毛筆相比,筆尖更細筆肚要小一圈沒有那么飽滿。
臭不要臉模式瞬間切換成自知自明:“這支筆是特制的吧?我寫不好!
“是啊,是定做的。”老爺子臉上有點得意,“我今年78,一直賣字為生,沒幾個人能看出這支筆是定做的,你算一個!
“老人家,您的扇子多少錢一把?”我想買一把帶回去,我喜歡老人的作品,同時我想幫幫他,多賣一把就多一點收入。
“看字數(shù)多少,《出師表》600多字,100元,《岳陽樓記》400多字,60元,《三字經(jīng)》1200字,150元。你要哪一把?”
我的心理價位扇子每把在1000至2000之間。便宜,真的很便宜!便宜得出乎意外!
“就要你剛寫完的《出師表》。”
“剛寫完的《出師表》不能給你。”老人指著扇面說,“你看這兒有瑕疵,我給你換一把好的!
“不用,這把就挺好的。”
老人倒是不樂意了:“怎么能把有瑕疵的東西給顧客呢?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老人堅持給我換另外一把。
“要對自己負責也要對人家負責哩,凡有錯字漏字的都不能往外賣,我寫的大多是《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出師表》這一類的作品,萬一顧客家里有孩子們照著我寫錯的背,那不是誤人子弟嗎?”這年頭,以次充好以假亂真的多了去了,只要能掙錢誰還管打不打臉?書法界玩的更高級,寫的難看就叫“丑書”,據(jù)說還專門舉辦過丑書展覽。
老人家哪是在說生意,分明是在講做人!
我轉(zhuǎn)臉對衡和涵涵說:“孩子們,爺爺不單字寫得好做人也沒話說,跟爺爺學學。”
老人聽我這么說來了興致:“我從8歲跟著老父親學寫字,文章背不出來或者字寫得不好,立馬打手!痹捯魟偮,就開始背《出師表》,任何修辭手法都沒法形容老人家的流利,
我可以斷定他背誦時沒經(jīng)過大腦,是嘴上的肌肉記憶在發(fā)揮作用。
“孩子們,以前你們老是抱怨文言文難背,抱怨單詞和句子難背,爺爺這下給你們做了示范了。”我說。
孩子們起初一臉驚訝,然后若有所思一臉敬佩地看著老人,我知道我說一萬句道理,也不如老人家這次背誦更有效果。
我又多買了兩把扇子,兩孩子一人一把,倘若他們看到扇子,就能理解什么是熟能生巧什么是誠信的話,這兩把扇子多少錢都值!
我想問老人要一把寫廢的扇子,我知道這樣的扇子一定有很多。有次有人要我寫一幅“不忘初心,方得始終”這八個字。事后我數(shù)了數(shù)草稿,一百四十幅!只要有一丁點不滿意,就丟棄不用了,今天我知道有位老前輩和我一樣,如果我有了這把扇子,我就不孤獨了。
可是,我實在不知道怎樣開口,出錢買肯定不行,老人有瑕疵的作品都不賣怎么會賣廢品?就這么走了我又不甘心,最終我鼓起勇氣厚著臉皮問:“爺爺,您能送我一把你寫廢的扇子嗎?”
“哦,那多著哩!睜敔攺膲且欢焉茸又心贸鰩装岩来握归_,“這一幅,你看這個“忠”下面的心字底這一點沒點好,你再看看這一幅,這兒少了一個字。”
孩子們驚呆了:“這么點小小的失誤也算啊?根本看不出來!
我明白的,就算所有人都看不出來,但老人自己心里過不去。
和老人家告別之后,衡問我:“爸爸,你怎么不還價?”
“孩子,這個爺爺不是在做生意,如果還價就是對他的極大的不尊重。他只是通過書法這個媒介和外界保持連接,所以,他的扇子賣的特別便宜,一個木工學三年就能出師,每天的工錢要三四百塊,爺爺從小就練字,練了幾十年,寫一把扇子最少需要半天時間,一把扇子幾十塊一百多塊一點都不貴!
“爺爺算書法家嗎?”衡接著問。
我認真地告訴孩子:“這年頭書法家太多了,會寫兩筆的都叫書法家,有的書法家確實寫得漂亮,一看就是下過功夫的,有的書法家掛羊頭賣狗肉,寫的字活像鬼畫符。爺爺只是個普通的賣字為生的老人,他的字算不上精妙,但他對書法的態(tài)度要比所謂書法家強很多。我覺得爺爺對自己算不算書法家根本不在乎,虛名而已!
這世上有一類票友,演戲時全身心投入,但對成名成角兒毫不在乎。我通常把書法界票友稱作書者,老人家是書者,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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