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杠子頭老李
?杠子頭老李和我爺爺是一代人,在我上初一那年去世。他的死,和我們幾個孩子有點關(guān)系,所以一直記得很清晰。我那時候小,除了上學(xué)就是玩,不關(guān)心村子里的事情,關(guān)于他的一些故事,多是長大后從村里人的閑話里聽來的。??
?老李性格杠。都傳他在國民黨大進(jìn)攻那年,被國民黨兵捉去挖戰(zhàn)壕,杠脾氣上來了,差點被國民黨兵給斃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卻沒人說得清楚。老李愛抬杠倒是真的,村里沒人能抬得過他。那時候沒有電視電腦撲克麻將的,鄉(xiāng)村的娛樂生活幾乎沒有,閑來沒事,街頭巷尾大家聚在一起,常常以抬杠取樂。
老李是個極勤快的人。他視活計為命根子,寧可不吃飯,活計也不能丟,但是,卻能為抬杠抬出個一二三來,而拄著鋤頭站地里跟人抬一個下午。抓住了他的性格,有人就故意逗他,趁麥子掉頭的時節(jié)跟他抬杠,他感覺出點個中道道,只好拱手認(rèn)輸,低頭割麥子,但嘴里卻嘟囔著,等老子忙過了麥季,非噎死你不可。
他們抬杠的題目五花八門。有一次話題是:饞和愛吃是不是一回事。正方好幾個人,說不愛吃怎么會饞?地瓜干你吃夠了,還饞嗎?看見別人拿塊餑餑,你饞了,因為你愛吃呀。反方就老李一個,頗有點像舌戰(zhàn)群儒的意思,說,嘴饞的人看見別人吃什么都饞,都想分一口,跟他愛不愛吃沒有關(guān)系,像咱村的癡水,你說他什么不饞?惹得大伙一陣哄笑。最后,老李總結(jié)說,饞分嘴饞和眼饞,剛才說的是嘴饞,那眼饞呢?跟愛吃更是兩碼事了,比方說,我家豬圈里攢了滿滿一圈糞,能換50個工分,你眼饞了,難道你愛吃?哄笑聲中,老李又贏了。
村里人最津津樂道的,是他和他兩個兒子的事。
樹大了分叉,孩子大了分家。老李兩個兒子都已成家,分家時約定兩個兒子每年給老李50斤麥子作為養(yǎng)老之資,六月六之前交上。麥?zhǔn)战Y(jié)束后,老二在家秤好了麥子給老李扛去。老李拿秤一秤,秤低得秤砣差點沒砸著腳面子。老李說:不夠秤啊。老二低聲嘟囔,就差一兩。老李眼睛一瞪,回去拿!老二不情愿地回去用茶杯裝了一兩回來,老李還秤,那秤還不太歡氣。老李又瞪眼:還不夠!
不就差一捏嘛!
一粒也不行,給我回去拿!
老大就不一樣了,在家里多裝了些,也沒秤,就給老李扛來了。老李拿眼一打量,知道有七八十斤,問:怎么這么多?老大說,今年麥子收成不錯,爹您就多吃點。老李說我有得是麥子吃,給我一塊扛回去,我一粒也不要!見老大不動彈,眼睛又一瞪:你扛不扛,不扛我他媽揍你!趕緊給我扛走!
這就成了村里的笑話,有嘴巧的編了個順口溜:“杠子頭,兩頭翹,老二一粒不能少,老大一粒都不要。老二的斤斤(小氣)長腦門,老大的心眼藏后腰。”直到現(xiàn)在,村里人說某個人城府深時,還會說,這小子,心眼長在后腰上。
到我能記得老李的時候,他已經(jīng)年歲大了,腰弓了,腿瘸了,天天在村頭看雞,挺和藹的一個老頭,一點也看不出來杠在哪里。這里解釋一下:那時候農(nóng)村家家養(yǎng)雞,而且是散養(yǎng)。這就免不了嘴饞的雞們跑到村口的莊稼地或菜園里偷吃。于是,生產(chǎn)隊會安排一些不能下地勞動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看雞。大概,雞是所有家養(yǎng)動物里面最沒有紀(jì)律性不聽指揮的玩意了,記吃不記打,還及善于打游擊,若想不放過任何一只偷嘴的家伙進(jìn)禁區(q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匆娎侠钜蝗骋还盏乇寂苤呥汉冗呁吨域(qū)趕入侵者,嘴里日爹日娘地罵著固定的幾句鄉(xiāng)村粗話。
有一次,一只狡猾的家伙,從老李視線的死角潛入麥地,待老李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吃飽了,正蹲在麥壟上舒服地趴窩洗泥浴。老李氣不打一處來,一顆石子投過去,不偏不倚,恰巧打在雞的頭頂,雞隨即趴窩不動彈了。
在那個農(nóng)家油鹽醬醋全靠“雞屁股”的時代,一只下蛋的母雞,其價值不可小覷。平時投石子,罵娘,恨不得把那些不守規(guī)矩的家伙消滅干凈,只是氣話,其意只在驅(qū)趕,并不是真要消滅,要真那樣也不用專人看守了,一包農(nóng)藥不就能解決了?
雞是村頭二愣子家的。據(jù)說,二愣子兩口子哭天抹淚不依不饒地吵了個天翻地覆,直把老李早已老去的杠脾氣給激了出來。生產(chǎn)隊長出面抹稀泥,說畢竟雞偷吃了隊里的麥子,自己家沒拘管好,有責(zé)任,隊里賠一半。老李脖子一梗,說憑啥!要是隊里賠,他就不干了,還要告隊長包庇,而且,明天就要把自家的雞窩壘到麥田邊上。二愣子紅著眼睛掄起鐵锨要劈了老李,嚇得勸架的人趕緊去奪。老李大喝:誰都不許攔!把脖子一伸,青筋暴露,說早晨剛洗干凈的脖子,來,砍!老子連國民黨的子彈都不怕,還怕你這張破鐵锨?二愣子的鐵锨在半空舉了半天,最后狠狠砍在了地上,回身抽了正撒潑的老婆一巴掌,罵道:叫你占便宜!就回家關(guān)上了門。
從那以后,各家都把自家的雞拘管得很嚴(yán)實,跑出來找食的不多了。這應(yīng)該是事實,因為再很少看到老李一瘸一瘸來回奔跑疲于應(yīng)付的場景了,倒是?匆娝崎e地坐在樹蔭下,望著過往的人笑著打招呼,有時候還會用草棍編個小籃子、蟈蟈籠什么的,順手送給經(jīng)過的孩子。我就曾經(jīng)得到過一個“草螞蚱”。后來聽說,吵架那天晚上,老李可憐二愣子家里窮,把自家下蛋的雞給二愣子家送了去,換了那只死雞回來。為這事,老李老婆也和他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應(yīng)該也是真的,因為老李的孫子上學(xué)時說雞肉怎么怎么好吃,把我們幾個孩子饞得不輕。
接下來說說老李和我們幾個孩子的事。
那時候,小學(xué)在自己村里上,升到初中就到外村上學(xué)了。放麥假時,再也不是老師帶領(lǐng)著,站著隊去地里撿麥穗了,而是各自到生產(chǎn)隊報道,跟著大人干一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有一天,隊長安排我們六個小伙伴獨立收割村頭一塊地的麥子,然后再搬運(yùn)到場院去。因為沒有大人在,我們便任意地胡鬧了,搬運(yùn)麥子時,直把通往場院的一條小道散滿了麥穗。在村頭看雞的老李看到了,連聲嘆氣,罵道:“小兔崽子們,沒嘗過挨餓的滋味,糟蹋糧食傷天理,都給我撿干凈了!”我們知道有愧,又不愿意多干活,一哄而散跑了,心里卻一直惴惴不安。
當(dāng)天就出事了,老李摔斷了腿。據(jù)說是老李回家拿了耙子和網(wǎng)包,去那條小道上撿麥穗,網(wǎng)包滿了后,剛背起來就失了腳,從坡上滾了下來。畢竟七十多歲的人了,躺在炕上再沒爬起來,兩個月后去世了。有人說他是被氣死的。
按理說,老李是愛護(hù)集體愛惜糧食才摔傷的,可村里人多嘴雜,說什么的都有,就有人說他去撿麥穗是撿了自己留著,是沾便宜才摔傷的,因為他背起麥穗還沒挪窩就摔了,誰也不能證明他是背著往場院走還是往家里走。我一直覺得說這話的人太沒良心,太壞了。
有道是“床前百日無孝子”,老李躺在炕上動彈不了,兩個兒子輪流侍候,時間長了難免有怨言,尤其是兒媳婦。不知是哪一個媳婦當(dāng)著老李的面發(fā)牢騷,把“老李是想占便宜”的那幾句閑話也給扔了出來。兩個月沒動彈的老李竟然一下子坐了起來,非要兒媳婦把說這話的人找來對質(zhì),把兒媳婦嚇得扔下他跑了。
第二天老李就死了。據(jù)說老李咽氣前流了淚,眼睛也沒閉上。最后一句話是:我杠了一輩子,卻杠不過命去。
二、老鼠
老鼠是我父親那一代再往上一點的人,比我父親大個七八歲。這名字當(dāng)然是外號,卻很形象。按理說,他長得也不差,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只是沒舒展開,全都害怕似地哆哆嗦嗦往一塊擠,這就給人一種賊眉鼠眼的感覺,另外,他還真的是個小偷。
老鼠愛偷,是村里公開的秘密。他家里吃飯的碗、筷子和喝水的杯子,全是去別人家或者飯店吃飯“順”來的。這大概假不了,因為小時候去他家時就發(fā)現(xiàn),他家用的筷子顏色、長短及形狀都不一樣;他家的碗、水杯,大小跟花色也沒有重樣的,有的還印有“為人民服務(wù)”,或者“××飯店”的字樣?曜雍猛,袖筒里就藏了,水杯好像也不難,衣服口袋里裝得下,那碗呢?聽村里人講他偷碗的故事,我笑得肚皮痛,還學(xué)會了一個新名詞――失枕。那是他年輕的時候,去飯店吃完了飯,臨走的時候就把碗扣在頭上帽子里。因為當(dāng)年流行戴禮帽,所以一點也看不出來,只是脖子不敢亂轉(zhuǎn)。飯店服務(wù)員好像發(fā)現(xiàn)點什么,就攔住了他,說少了一個碗。他把眼睛一瞪說:你少個碗關(guān)我什么屁事?我偷你個破雞巴碗干什么?你他媽!要不是我昨天黑夜睡覺失了枕,脖子不敢動彈,我他媽跟你沒完!這還真把那個服務(wù)員給唬住了,干瞪著眼睛看著他脖子直挺挺地走了出去。
據(jù)說老鼠小時候也是好孩子。在他九歲那年,國民黨大進(jìn)攻,晚上有一支部隊駐扎在村頭,有兩個國民黨兵捉了他家兩只雞,在村頭烤著吃。他膽子大(這一點倒不像老鼠),跟在那兩個兵屁股后頭罵,直到有一個年長的撕了一條雞腿給他,但他還不解氣,就趁亂哄偷了兩顆手榴彈。后來他把手榴彈給了游擊隊,得到一頓夸獎,因為沒啥獎勵,就獎給了他一個大白面饅頭。從那時候起,漸漸地,他開始小偷小摸了:今天偷張家兩根黃瓜,明天偷李家一只桃子,后天又拔人家?guī)卓檬[,也沒人在乎。小孩子嘛,生瓜梨棗,誰見了誰咬。
隨著時間的推移,小老鼠長成了大老鼠。因為他會偷,一度還成了村里好多出門帶功夫(打短工)的人追隨的人物。因為跟著他少挨餓。這看似不近情理,實際并不奇怪――歷史上我老家那里比較窮,好多人就趁農(nóng)忙時節(jié)去北面的黃縣帶功夫掙點零花錢補(bǔ)貼家用,因為是山區(qū),黃縣人稱我們這里叫南山,稱過去帶功夫的人叫南山的人,帶貶義,現(xiàn)在還有個別這樣稱呼的。給東家干完活,吃完飯,結(jié)了工錢,就要立馬走人,晚上隨便找個草垛或者門樓底下湊合著睡一宿。第二天在找到下一個雇主前,沒人管飯。即便馬上找到雇主,也得中午才能有飯吃,早晨的飯是沒著落的。遇上心眼好的東家,會給點吃的,預(yù)備第二天早飯,遇不上,就得靠偷,偷不來,就得餓著。因為誰也不會舍得去花錢買飯吃。
老鼠是偷吃的高手,動作麻利。有一次,東家是個極小氣的人,他知道南山的人有“捎”干糧的毛病,于是在最后的晚餐時寸步不離,緊盯著。可在他轉(zhuǎn)身拿了只碗的功夫,飯桌上熱氣騰騰的大玉米餅子就少了一個。雖然他們狼吞虎咽吃得極快,可也快不到轉(zhuǎn)身的功夫就吃進(jìn)去一個的地步,再看他們的表情,很鎮(zhèn)定,瞅不出異樣。他咳嗽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吐口痰,一回身,大餅子又少了一個。這東家像活見了鬼一樣,愣愣的,可就是找不到破綻。待他們結(jié)完工錢出了門,老鼠才從腋窩下拿出大餅子,腋窩早燙起了一片燎泡。知道有傷,干活時,別人也會照顧著老鼠,因為若不是他,就得挨餓,這叫互惠互利。
老鼠偷東西的手段真的是五花八門。記得小時候,老鼠家里養(yǎng)鴿子,這是全村的唯一。這并不是他有什么雅好,聽有人說,鴿子出去覓食,也是吃的糧食,老鼠有個秘方,弄了水給鴿子喝,鴿子就會把吃進(jìn)嗉子里的糧食吐出來,完了再出去覓食。這樣一天一只鴿子就能得到將近一兩糧食;老鼠在集體干活,總要偷偷往兜里裝點花生、玉米什么的,被隊長搜出來好幾次,就是改不了;到場院干活,或者收工時往場院送收獲的莊稼,他會把鞋帶松了,故意往糧食堆上蹭兩腳,比如麥子,這兩個鞋殼婁就能灌進(jìn)小半斤。有一次隊長故意整他,見他故伎重演,就喊上他一起加個班,去把一塊小地塊的麥y挑到場院,多給5個工分。這一次真叫老鼠受罪不輕,兩只腳都磨出了血,也不敢吱聲,可他這毛病還是沒改過來。好在他為人處事還不錯,在集體干活也肯下力氣,從不偷奸;、拈輕怕重;再說,這仨瓜倆棗的,也真是難死公安、氣死法院的事,大家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由他去了。
老鼠有時候晚上出去偷,看山人“老土槍”盯也盯不住。后來老土槍想出個點子:每天晚上到隊里記完了工分,看老鼠回家了,就悄悄在老鼠家門上別上個草棍。過一段時間再回來看,若是草棍沒掉,就安心地回家睡覺;若是掉了,說明老鼠又出洞了,就在他家門口守洞待鼠。這一招還真好使,連著幾次把老鼠逮個正著,卻發(fā)現(xiàn)沒什么好東西,就一捆苞米秸、一抱地瓜蔓什么的,最多也就幾墩花生幾個苞米棒子。老土槍不禁納悶,為這點東西,值得深更半夜出去胡折騰,背負(fù)個賊名聲?老土槍為弄明白原委,在又一次把老鼠逮了個正著時,故意不依不饒,上綱上線,嚇唬他要把事情搞大。這一招還真把老鼠嚇得不輕,他死拉硬拽地把老土槍弄進(jìn)屋里坐下,讓老婆炒個菜,請老土槍喝酒,賠不是,請老土槍高抬貴手,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后來老鼠老婆實在憋不住了,哭著說出原委――原來,老鼠哪天不弄點東西回來,那怕是一根高粱桿,就整夜睡不著覺,打不起精神,像犯了大煙癮一樣;弄來了,就又像過足了大煙癮一樣,精神頭特別足。知道偷東西不好,可就是改不了。兩口子曾經(jīng)悄悄找人看過,說是什么什么偷竊屁(癖)偷竊屎的,是心里邊的一種病,吃藥也沒用。沒辦法,他就白天賣力地多干活,盡量地把偷的集體的損失給補(bǔ)上。他還心眼小,跟針鼻一樣小,別人不經(jīng)意的一點事、一句話,他就以為是別人看不起他,就憋得慌,就偷人家點東西出氣,你看,這筷子,碗什么的,都是這么來的。
來源:網(wǎng)絡(luò)整理 免責(zé)聲明:本文僅限學(xué)習(xí)分享,如產(chǎn)生版權(quán)問題,請聯(lián)系我們及時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