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過年,大人總要我們說吉祥話,但碌碌半生,竟有一天我也要教自己的孩子說吉祥話了,才驀然警覺這世間好話是真有的,令人思之不盡,但卻不是"升官""發(fā)財""添丁"這一類的,好話是什么呢?冬夜的晚上,從爆白果的馨香里,我有一句沒一句的想起來了。1
你們愛吃肥肉?還是瘦肉?
講故事的是個年輕的女傭人名叫阿密,那一年我八歲,聽善忘的她一遍遍重復講這個她自己覺得非常好聽的故事,不免煩膩,故事是這樣的:
有個人啦,欠人家錢,一直欠,欠到過年都沒有還哩,因為沒有錢還嘛。后來那個債主不高興了,他不甘心,所以到了吃年夜飯的時候,就偷偷跑到欠錢的家里,躲在門口偷聽,想知道他是真沒有錢還是假沒有錢,聽到開飯了,那欠錢的說:
"今年過年,我們來大吃一頓,你們小孩子愛吃肥肉?還是瘦肉?"
。槺悴逡痪渥,這是個老故事,那年頭的肥肉瘦肉都是無上美味。)
那債主站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氣得要死,心里想,你欠我錢,害我過年不方便,你們自己原來還有肥肉瘦肉揀著吃哩!他一氣,就沖進屋里,要當面給他好看,等到跑到桌上一看,哪里有肉,只有一碗蘿卜一碗蕃薯,欠錢的人站起來說,"沒有辦法,過年嘛,蘿卜就算是肥肉,蕃薯就算是瘦肉,小孩子嘛!"
原來他們的肥肉就是白白的蘿卜,瘦肉就是紅紅的蕃薯。他們是真窮啊,債主心軟了,錢也不要了,跑回家去過年了。
許多年過去了,這個故事每到吃年夜飯時總會自動回到我的耳畔,分明已是一個不合時宜的老故事,但那個窮父親的話多么好啊,難關要過,禮儀要守,錢卻沒有,但只要相恤相存,菜根也自有肥腴厚味吧!
在生命宴席極寒儉的時候,在關隘極窄極難過的時候,我仍要打起精神自己說:
"喂,你愛吃肥肉?還是瘦肉?"2
我喜歡跟你用同一個時間。
他去歐洲開會,然后轉美國,前后兩個月才回家,我去機場接他,提醒他說:"把你的表拔回來吧,現(xiàn)在要用臺灣時間了。"
他愣了一下,說:
"我的表一直是臺灣時間啊!我根本沒有撥過去!"
"那多不方便!"
"也沒什么,留著臺灣的時間我才知道你和小孩在干什么,我才能想象,現(xiàn)在你在吃飯,現(xiàn)在你在睡覺,現(xiàn)在你起來了……我喜歡跟你用同一個時間。"
他說那句話,算來已有十年了,卻像一幅掛在門額的繡錦,鮮色的底子歷經歲月,卻仍然認得出是強旺的火。我和他,只不過是凡世中,平凡又平凡的男子和女子,注定是沒有情節(jié)可述的人,但久別乍逢的淡淡一句話話里,卻也有我一生驚動不已,感念不盡的恩情。3
好咖啡總是放在熱杯子里的!
經過羅馬的時候,一位新識不久的朋友執(zhí)意要帶我們去喝咖
啡。
"很好喝的,喝了一輩子難忘!"
我們跟著他東抹西拐大街小巷的走,石塊拼成的街道美麗繁復,走久了,讓人會忘記目的地,竟以為自己是出來踏石塊的。
忽然,一陣咖啡濃香侵襲過來,不用主人指引,自然知道咖啡店到了。
咖啡放在小白瓷杯里,白瓷很厚,和中國人愛用的薄瓷相比另有一番穩(wěn)重篤實的感覺。店里的人都專心品咖啡,心無旁鷸。
侍者從一個特殊的保暖器里為我們拿出杯子,我捧在手里,忍不住訝道。
"咦,這杯子本身就是熱的哩!"
侍者轉身,微微一躬,說:"女士,好咖啡總是放在熱杯子里的!"
他的表情既不興奮,也不驕矜,甚至連廣告意味的夸大也沒有,只是淡淡的在說一句天經地義的事而已。
是的,好咖啡總是應該斟在熱杯子里的,涼杯子會把咖啡帶涼了,香氣想來就會蝕掉一些,其實好茶好酒不也都如此嗎?
原來連"物"也是如此自矜自重的,莊子中的好鳥擇枝而棲,西洋故事里的寶劍深契石中,等待大英雄來抽拔,都是一番萬物的清貴,不肯輕易褻慢了自己。古代的禪師每從喝茶喂粥去感悟眾生,不知道羅馬街頭那端咖啡的侍者也有什么要告訴我的,我多愿自己也是一份千研萬磨后的香醇,并且慎重的斟在一只潔白溫暖的厚瓷杯里,帶動一個美麗的清晨。4
將來我們一起老。
其實,那天的會議倒是很正經的,仿佛是有關學校的研究和發(fā)展之類的。
有位老師,站了起來,說:
"我們是個新學校,老師進來的時候都一樣年輕,將來要老,我們就一起老了……"
我聽了,簡直是急痛攻心,趕緊別過頭去,免得讓別人看見的眼淚--從來沒想到原來同事之間的萍水因緣也可以是這樣的一生一世啊!學院里平日大家都忙,有的分析草藥,有的解剖小狗,有的帶學生做手術,有的正埋首典籍……研究范圍相差既遠,大家都不暇顧及別人,然而在一度一度的后山蟬鳴里,在一陣陣的上課鐘聲間,在滿山臺灣相思芬芳的韻律中,我們終將垂垂老去,一起交出我們的青春而老去。5
你長大了,要做人了!
汪老師的家是我讀大學的時候就常去的,他們沒有子女,我在那里從他讀"花間詞",跟著他的笛子唱昆曲,并且還留下來吃溫暖的羊肉涮鍋……
大學畢業(yè),我做了助教,依舊常去。有一次,為了買不起一本昂價的書便去找老師給我寫張名片,想得到一點折扣優(yōu)待。等名片寫好了,我拿來一看,忍不住叫了起來:
"老師,你寫錯了,你怎么寫"慈介紹同事張曉風",應該寫"學生張曉風"的呀!"
老師把名片接過來,看看我,緩緩地說:
"我沒有寫錯,你不懂,就是要這樣寫的,你以前是我的學生,以后私底下也是,但現(xiàn)在我們在一所學校里,我是助教,我是教授,階級雖不同卻都是教員,我們不是同事是什么!你不要小孩子脾氣不改,你現(xiàn)在長大了,要做人了,我把你寫成同事是給你做臉,不然老是"同學""同學"的,你哪一天才成人?要記得,你長大了,要做人了!"
那天,我拿著老師的名片去買書,得到了滿意的折扣,至于省掉了多少錢我早已忘記,但不能忘記的卻是名片背后的那番話。直到那一刻,我才在老師的愛縱推重里知道自己是與學者同其尊與長者同其榮的,我也許看來不"像"老師的同事,卻已的確"是"老師的同事了。
竟有一句話使我一夕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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