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士成看過縣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他去得本很早,一見榜,便先在這上面尋陳字。陳字也不少,似乎也都爭先恐后的跳進(jìn)他眼睛里來,然而接著的卻全不是士成這兩個字。他于是重新再在十二張榜的圓圖⑵里細(xì)細(xì)地搜尋,看的人全已散盡了,而陳士成在榜上終于沒有見,單站在試院的照壁的面前。
涼風(fēng)雖然拂拂地吹動他斑白的短發(fā),初冬的太陽卻還是很溫和的來曬他。但他似乎被太陽曬得頭暈了,臉色越加變成灰白,從勞乏的紅腫的兩眼里,發(fā)出古怪的閃光。這時他其實早已不看到什么墻上的榜文了,只見有許多烏黑的圓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雋了秀才,上省去鄉(xiāng)試,一徑聯(lián)捷上去,……紳士們既然千方百計的來攀親,人們又都像看見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輕薄,發(fā)昏,……趕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門里的雜姓——那是不勞說趕,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門口是旗竿和扁額,……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則不如謀外放。……他平日安排停當(dāng)?shù)那俺,這時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剎時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覺的旋轉(zhuǎn)了覺得渙散了身軀,惘惘的走向歸家的路。
他剛到自己的房門口,七個學(xué)童便一齊放開喉嚨,吱的念起書來。他大吃一驚,耳朵邊似乎敲了一聲磬,只見七個頭拖了小辮子在眼前幌,幌得滿房,黑圈子也夾著跳舞。他坐下了,他們送上晚課來,臉上都顯出小覷他的神色。
“回去罷。”他遲疑了片時,這才悲慘的說。
他們胡亂的包了書包,挾著,一溜煙跑走了。
陳士成還看見許多小頭夾著黑圓圈在眼前跳舞,有時雜亂,有時也擺成異樣的陣圖,然而漸漸的減少了,模胡了。
“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驚,直跳起來,分明就在耳邊的話,回過頭去卻并沒有什么人,仿佛又聽得嗡的敲了一聲磬,自己的嘴也說道:
“這回又完了!”
他忽而舉起一只手來,屈指計數(shù)著想,十一,十三回,連今年是十六回,竟沒有一個考官懂得文章,有眼無珠,也是可憐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憤然了,驀地從書包布底下抽出謄真的制藝和試帖⑶來,拿著往外走,剛近房門,卻看見滿眼都明亮,
連一群雞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頭突突的狂跳,只好縮回里面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閃爍;他目睹著許多東西,然而很模胡,——是倒塌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這前程又只是廣大起來,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別家的炊煙早消歇了,碗筷也洗過了,而陳士成還不去做飯。寓在這里的雜姓是知道老例的,凡遇到縣考的年頭,看見發(fā)榜后的這樣的眼光,不如及早關(guān)了門,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絕了人聲,接著是陸續(xù)的熄了燈火,獨有月亮,卻緩緩的出現(xiàn)在寒夜的空中。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誰將粉筆洗在筆洗里似的搖曳。月亮對著陳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來,當(dāng)初也不過像是一面新磨的鐵鏡罷了,而這鏡卻詭秘的照透了陳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鐵的月亮的影。
他還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頗清靜了,四近也寂靜。但這寂靜忽又無端的紛擾起來,他耳邊又確鑿聽到急促的低聲說:
“左彎右彎……”
他聳然了,傾耳聽時,那聲音卻又提高的復(fù)述道:
“右彎!”
他記得了。這院子,是他家還未如此雕零的時候,一到夏天的夜間,夜夜和他的祖母在此納涼的院子。那時他不過十歲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邊,講給他有趣的故事聽。伊說是曾經(jīng)聽得伊的祖母說,陳氏的祖宗是巨富的,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著無數(shù)的銀子,有福氣的子孫一定會得到的罷,然而至今還沒有現(xiàn)。至于處所,那是藏在一個謎語的中間:
“左彎右彎,前走后走,量金量銀不論斗。”
對于這謎語,陳士成便在平時,本也常常暗地里加以揣測的,可惜大抵剛以為可以通,卻又立刻覺得不合了。有一回,他確有把握,知道這是在租給唐家的房底下的了,然而總沒有前去發(fā)掘的勇氣;過了幾時,可又覺得太不相像了。至于他自己房子里的幾個掘過的舊痕跡,那卻全是先前幾回下第以后的發(fā)了怔忡的舉動,后來自己一看到,也還感到慚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鐵的光罩住了陳士成,又軟軟的來勸他了,他或者偶一遲疑,便給他正經(jīng)的證明,又加上陰森的摧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里轉(zhuǎn)過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團(tuán)扇,搖搖擺擺的閃起在他房里了。
“也終于在這里!”
他說著,獅子似的趕快走進(jìn)那房里去,但跨進(jìn)里面的時候,便不見了白光的影蹤,只有莽蒼蒼的一間舊房,和幾個破書桌都沒在昏暗里。他爽然的站著,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卻分明的又起來了,這回更廣大,比硫黃火更白凈,比朝霧更霏微,而且便在靠東墻的一張書桌下。
陳士成獅子似的奔到門后邊,伸手去摸鋤頭,撞著一條黑影。他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張惶的點了燈,看鋤頭無非倚著。他移開桌子,用鋤頭一氣掘起四塊大方磚,蹲身一看,照例是黃澄澄的細(xì)沙,揎了袖爬開細(xì)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來。他極小心的,幽靜的,一鋤一鋤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靜了,尖鐵觸土的聲音,總是鈍重的不肯瞞人的發(fā)響。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并不見有甕口,陳士成正心焦,一聲脆響,頗震得手腕痛,鋤尖碰到什么堅硬的東西了;他急忙拋下鋤頭,摸索著看時,一塊大方磚在下面。他的心抖得很利害,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方磚來,下面也滿是先前一樣的黑土,爬松了許多土,下面似乎還無窮。但忽而又觸著堅硬的小東西了,圓的,大約是一個銹銅錢;此外也還有幾片破碎的磁片。
陳士成心里仿佛覺得空虛了,渾身流汗,急躁的只爬搔;這其間,心在空中一抖動,又觸著一種古怪的小東西了,這似乎約略有些馬掌形的,但觸手很松脆。他又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東西來,謹(jǐn)慎的撮著,就燈光下仔細(xì)看時,那東西斑斑剝剝的像是爛骨頭,上面還帶著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齒。他已經(jīng)誤到這許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動彈起來,而且笑吟吟的顯出笑影,終于聽得他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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