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采訪這個州剛剛離休的專員。采訪結束后我們坐在客廳喝茶,他卻放了一段錄音問我聽到什么,我說是風里的樹聲。是樹聲,他說,你聽得懂這樹聲嗎?
有樹風就有了形狀,但風里的樹是要說話的。
你知道,這個州是一個貧困的地區(qū),但因處在交通要道上,過往的官員就特別多。我已經是上些歲數的人,實在不宜于干那些恭迎歡送的事,當組織上安排我來,我就想提前離休,或者調往省城尋一個清閑的部門,拈弄筆墨,句讀里暗度春光罷了。但到任后的那年秋天,我改變了心態(tài),就一直在州里干了五年。
秋天的這一日,因下鄉(xiāng)崴了左腳,在專署里調養(yǎng),正讀一冊閑書,上有“留此一雙腳,他日小則拜跪上官,胼胝民事;大則跨馬據鞍,馳驅天下”句,嘿然而笑,卻接到通知:省上又要來一位官員。差不多成了定規(guī),大凡省城、京城來了重要人物,除了布置安全保衛(wèi)措施,州城的社會環(huán)境得治理,衛(wèi)生得打掃。公安局長就將城中的小商小販全集中到城南角一條巷中,幾條主要街道兩旁都擺上了花盆。而一些破爛地段無錢改造,就統統砌了大幅廣告。他們在向我匯報時,特意指出已將一個長年在城中上訪的瘋子用車拉到城外五十里地方去了,因為這瘋子形狀骯臟,而且叫囂省上來了大官他要攔道喊冤呀。
省城的官員到了,他十分的年輕。我的左腳打了封閉針,和地委書記匯報了我們的工作,再聽取和認真記錄了他的指示,然后陪他參觀幾個點。那個下午,我們從城南××縣回來,才要步行去視察我們的商廈,十字路口那里就擁了一堆人,聽得很嘶啞的喊聲:“樹會說話的!樹真的會說話的!”我立即知道出了事,臉都氣紅了,公安局長就跑過來拉我在一旁說,那個瘋子誰也沒有料到又出現在了城里,而且抱著那電桿拉不走,圍觀的群眾就很多。他向我檢討著他的工作過錯,我沒時間去訓責他,忙鼓動著省上的官員從另一條巷子轉過去,但我仍聽到那個嘶啞的喊聲“樹會說話的!樹真的……”后邊的話“唔”了一下,可能是被手捂住了。地委書記在介紹著那條巷里的明清建筑,我趁機退后,招手讓公安局長過來,問瘋子怎么喊樹會說話的?公安局長說,他是為一棵樹瘋了的,就為一棵樹多年在城里上訪,滿城人沒有不認識他的。我說我來這么久了,怎么不知道?公安局長說一個瘋子他怎能進了專署大院?我說,你去告訴他,讓他不要找省上人,天大的冤枉,晚上到我辦公室來說。
晚上,安排了省上官員在賓館休息后,我雖然累著,但心輕松下來,也并沒有睡意,在辦公室等待那瘋子。左等右等沒來,我開始練書法。我這身份不可能去歌舞廳,不可能與人打麻將,下班之后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讀書練字,我業(yè)余唯有這愛好。寫了一幅古人句:“死之日,以青蠅為吊客;使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不恨!惫簿珠L就親自坐車把瘋子拉了來。瘋子竟是下午被關進了拘留所的,我對公安局長大為光火,并且陪情道歉。瘋子是一個70歲左右的老頭,個子高大,但枯瘦如柴,頭發(fā)和胡子已成氈片,渾身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酸臭味。老頭進拘留所似乎并未介意,對公安局長的道歉也無動于衷,只嚷道:“樹會說話的!樹是一九四八年栽的!”公安局長說:“你嚷什么呀?這是專員!”老頭說:“專員,樹會說話的!”公安局長就嚇唬了:“你再嚷?!”老頭偏梗著脖子,脖子上暴起了幾條青筋說:“樹就是會說話的!”我說:“好吧,樹會說話的!崩项^得意地看了公安局長一眼,一顆清涕就吊在鼻尖,一把捏下來要揩向桌腿,后來還是揩在身上的褲腰處。我讓他坐,他說他不坐,公安局長說:“讓你坐你就坐!”按他在椅子上。我擺擺手讓公安局長出去,開始詢問老頭。
你叫什么名字?
楊二娃。
哪個縣里的?
××縣××鄉(xiāng)東洼村。
多大歲數了?
不大,才70還差10天。
你有什么冤枉事?
樹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不是一九五二年栽的。怎么能是一九五二年呢?不是一九五二年,是一九四八年。樹會說話的。
就為這事嗎?
就為這事。
你告了多少年了?
十五年零三個月。
為一棵樹值得告十五年?
可樹就是一九四八年栽的,為什么要說是一九五二年栽的?
這點事村里就可以解決嘛!
德貴是壞人!
德貴是誰?
村長。他謀算這棵樹哩,他想收回去再買了給他爹做棺材的。
你找過鄉(xiāng)長嗎?
人家在一個壺里尿!
一個壺里尿?
德貴的婆娘是個賣×的,她和鄉(xiāng)長……
住嘴!你怎么這樣罵人?
我不罵了。
你說吧。
鄉(xiāng)長我找過三十二次,他派人打我,我到縣上去,縣上的父母官我都找過,父母官兩年就換了人。張縣長說要解決,但他調走了。又來了陸縣長,他讓鄉(xiāng)里解決,鄉(xiāng)里不解決,向上反映我是刁民。我不是刁民。我又找劉縣長,王縣長,馬縣長,他們都不理我了,說我是瘋子。我是瘋子嗎?
不是瘋子。
不是瘋子!樹是一九四八年栽的就是一九四八年栽的,我要是瘋子我能記得樹是一九四八年栽的?
你說樹是一九四八年栽的,那樹還在嗎?
在的。它今年老了,身上有一個洞,東邊那個枝丫枯了,那原先上邊有個鳥窠的,八月初三的夜里刮風,窠就掉下來,這窠應該歸我的,村長的兒子卻撿了去,那是能做三天飯的柴禾哩,我去……
你說樹是一九四八年栽的,你有什么證明?
我老婆證明。一九四八年春上我和我老婆去她娘家當天回來我栽的,栽了樹老婆給我搟的寬片雜面,調的干辣面,沒有鹽的,老婆說你將就將就吃。
那你老婆怎么不出來證明?
她死了。這娘們害了我一輩子,該她作證的時候,她就上吊死了!這狗娘兒們,她死了我懶得給她燒倒頭紙,別人家的老婆都是幫夫運,她卻豬一樣要我養(yǎng)活!
還有什么證明?
拴狗那老song能證明。我栽樹時他正在地頭撿糞哩,但他瞧別人都是說樹是一九五二年栽的,他就說他記不住陳年老事了。拴狗老song我瞧不起他!沒人作證明,可樹會說話呀,他們就是不去聽!
家里還有什么人?
一個兒子,死了。兒子是好兒子。他像我,村人都說我們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兒子陪我去縣上上訪,回來搭的拖拉機,拖拉機翻了,我沒事,拖拉機卻壓在他肚子上,腸子就壓了出來。我那老婆向我要兒子,我罵了她,她就死在繩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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