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四點鐘,放了學(xué)回家,一進門來,看見庭院里數(shù)十盆的菊花,都開得如云似錦 ,花臺里的落葉卻堆滿了,便放下書籍,拿起灌壺來,將菊花挨次的都澆了,又拿了掃帚, 一下一下的慢慢去掃那落葉。父親和母親都坐在廊子上,一邊看著我掃地,一邊閑談。
忽然仆人從外院走進來,遞給我一封信,是一位舊同學(xué)寄給我的,拆開一看,內(nèi)中有一 段話,提到我做小說的事情,他說“從《晨報》上讀尊著小說數(shù)篇,極好,但何苦多作悲觀 語,令人讀之,覺滿紙秋聲也。”我笑了一笑,便遞給母親,父親也走近前來,一同看這封 信。母親看完了,便對我說,“他說得極是,你所做的小說,總帶些悲慘,叫人看著心里不 好過,你這樣小小的年紀(jì),不應(yīng)該學(xué)這個樣子,你要知道一個人的文字,和他的前途,是很 有關(guān)系的。”父親點一點頭也說道,“我倒不是說什么忌諱,只怕多做這種文字,思想不免 漸漸的趨到消極一方面去,你平日的壯志,終久要銷磨的。”
我笑著辯道:“我并沒有說我自己,都說的是別人,難道和我有什么影響。”母親也笑 著說道,“難道這文字不是你做的,你何必強辯。”我便忍著笑低下頭去,仍去掃那落葉。
五點鐘以后,父親出門去了,母親也進到屋子里去。只有我一個人站到廊子上,對著菊 花,因為細想父親和母親的話,不覺凝了一會子神,抬起頭來,只見淡淡的云片,擁著半輪 明月,從落葉蕭疏的樹隙里,射將過來,一陣一陣的暮鴉咿咿啞啞的掠月南飛,院子里的菊 花,與初生的月影相掩映,越顯得十分幽媚,好像是一幅絕妙的秋景圖。
我的書齋窗前,常常不斷的栽著花草,庭院里是最幽靜不過的。屋子以外,四圍都是空 地和人家的園林,參天的樹影,如同曲曲屏山。我每日放學(xué)歸來,多半要坐在窗下書案旁邊 ,領(lǐng)略那“天然之美”,去疏散我的腦筋。就是我寫這篇文字的時候,也是簾卷西風(fēng),夜涼 如水,滿庭花影,消瘦不堪……我總覺得一個人所做的文字和眼前的景物,是很有關(guān)系的, 并且小說里頭,碰著寫景的時候,如果要摹寫那清幽的境界,就免不了用許多冷澀的字眼, 才能形容得出,我每次做小說,因為寫景的關(guān)系,和我眼前接觸的影響,或不免帶些悲涼的 色彩,這倒不必諱言的。至于悲觀兩個字,我自問實在不敢承認(rèn)呵。
再進一步來說,我做小說的目的,是要想感化社會,所以極力描寫那舊社會舊家庭的不 良現(xiàn)狀,好叫人看了有所警覺,方能想去改良,若不說得沉痛悲慘,就難引起閱者的注意, 若不能引起閱者的注意,就難激動他們?nèi)ジ牧。何況舊社會舊家庭里,許多真情實事,還有 比我所說的悲慘到十倍的呢。我記得前些日子,在《國民公報》的《寸鐵》欄中,看見某君 論我所做的小說,大意說:
獨憔悴》小說,便對我痛恨舊家庭習(xí)慣的不良……我說只曉得痛恨,是沒有益處的,總 要大家努力去改良才好。
這“痛恨”和“努力改良”,便是我做小說所要得的結(jié)果了。這樣便是借著“消極的文 字”,去做那“積極的事業(yè)”了。
就使于我個人的前途上,真?zhèn)有什么影響,我也是情愿去領(lǐng)受的,何況決不至于如此呢。
但是宇宙之內(nèi),卻不能夠只有“秋肅”,沒有“春溫”,我的文字上,既然都是“苦雨 凄風(fēng)”,也應(yīng)當(dāng)有個“柳明花笑”。
不日我想作一篇樂觀的小說,省得我的父母和朋友,都慮我的精神漸漸趨到消極方面去 。方才所說的,就算是我的一種預(yù)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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