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病床上,對著白墻自言自語,眉頭聚攏在一起,似乎在做些艱難的決定。
我呆站在一旁,實在不懂如何安慰他。關于生命的倒計時,每個人都要經(jīng)歷一次,但是當一個人明確地告訴你,你活不過一個月時,那將是一種什么感覺呢?焦慮、害怕、恐懼還是頹然?我沒經(jīng)歷過,這時候說感同身受,太不負責任了。
“你說,我應該絕望到生活不能自理嗎?”
他轉頭了,白熾燈和陽光的疊加作用,讓他非常顯白。
“我覺得最好不要,這會讓我很麻煩,你知道我很懶。”
我擠著笑回應他,或許他應該喝點水,這樣嘴唇會顯得豐潤一點,他現(xiàn)在的模樣太丑了。那干裂的嘴唇,我保證沒有哪個女孩愿意吻下去,當然我得除外,畢竟我是他明媒正搶的未婚妻。
01從貧困村一路摸爬滾打地闖出來,到最后站在這繁華的都市里,我遇到過很多人,他們大部分都是道貌岸然的傳道士,總是頭頂佛光,面帶微笑的走進我的生活。
有些人告訴我,這個世界的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要小心點。必要時還不忘親力親為,以酒精作為工具,以失了理智作為重點,敲著床板告訴我,看看,這就是我說的動物。
有些人比較自律和嚴格,總提醒我這個世界騙子很多。他們模擬了很多個場景,聲淚俱下地演繹什么是騙子,但我總是不爭氣,一再被騙。因此他們便憤慨地離開了,走前還不忘批評我一句,你真是太好騙了。
相比于那些傳道士,說實話,他的出現(xiàn)簡直是一股清流。他很坦誠,第一次見面時就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和我相親就是為了上床。
我也很直接,直到現(xiàn)在,我的手掌還記得他臉的模樣。
那場相親,原以為會就這樣不歡而散。沒想到最后,還是架不住雙方父母的撮合,我們被逼著越走越近。近距離的相處之后才發(fā)現(xiàn),其實他也沒那么糟糕,相反,他有些正直,正經(jīng)中略帶幽默。第一次見面的無禮,現(xiàn)在想來,對于兩個抗拒相親的人,亦不失為一個簡單直接的好辦法。
從第一次見面,到確定關系,我們花了103天。從正式交往到訂婚,我們花了327天。這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幾乎顛覆了我有生以來對世界的偏見。遇見他之前,我遇到太多負面的人,也制造了太多負面的事,我已經(jīng)成了一名厭世主義者。
可他不一樣,他很積極,樂觀到有些盲目。他為我講了青蛙與井的故事,講得很幽默,但也很現(xiàn)實。他告訴我,在我經(jīng)歷黑暗的時候,世界上正有人因為陽光的普照而歡呼雀躍,快樂從未消失,只是一直在傳遞。最后,他改變了我,我的世界也開始變了。
講完這個故事后,他借機問我要不要出去看看世界,被我拒絕了,因為我不愛折騰。
在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得了肺癌的時候,又一次問我,要不要出去看看世界,又被我拒絕了,因為我怕他經(jīng)不起折騰。
02直到在病床之上,他又不死心地問我第三次。
“既然不想我生活無法自理,那我們出去看看吧?反正已經(jīng)明確治不好了,折不折騰又有什么關系呢。”
“好。”
這回我答應了,我沒得選。而且不愛看書的我,也在幾本治愈系書籍中看過不少案例,總有將死之人,出去玩了一趟,結果卻活了下來。既然奇跡存在,為什么不能是他的呢。而且一再的消極頹廢確實不利于病情,癌細胞最喜歡的補給品不就是絕望和消極嗎?
我不想讓它們得逞,從所有角度上看,我與它們是死敵,不共戴天的那種。
去醫(yī)院辦理出院手續(xù)的時候,原以為醫(yī)生會有所阻攔,沒想到他們干脆,看來真的是沒法搶救了。
“醫(yī)生,我最后再問一下,你說有沒有可能是誤診。窟@種失誤,總是難免的嘛。”
我聽得出來,他只是對著醫(yī)生打趣,但這句話顯然令醫(yī)生陷入了尷尬。支支吾吾半天之后才說。
“理論上是有這個可能的,但是為了顧及我們醫(yī)生的名聲,我不會承認這種失誤的。歡迎你旅行回來,重重地打我的臉,旅行愉快。”
“那還是不敢,要是沒死,還等著你們搶救搶救呢。”
從醫(yī)院出來,我們就直奔住處,那是個只有80平的二手房,除去公攤面積,實際可居住的地方更小了。不過兩個人倒還好,擠一點顯得親密,這是他當初買這個房子的托詞。
“你現(xiàn)在去網(wǎng)購點吃的,我來找找看,我們第一站去哪兒呢。”
他一回來便坐在電腦前,開始百度各種旅游攻略。以前倒也經(jīng)常去周邊玩一玩,總是有去有回。這一次,或許去了就回不來了,總感覺哪里怪怪的。
“我們要去環(huán)游世界嗎?”
聽到我問這句話,他敲鍵盤的手突然停下來了。怔怔地看著我。
“算了,英語不利索,不想死前再做一次英語聽力題。”
我知道這只是借口,他商務英語八級,怎么可能會不利索。看他搜索攻略的關鍵詞后面都加個“省錢”,大抵也能猜出來是為什么了。
“那你打算去哪兒?”
“我知道有個地方,是個五星級的生態(tài)旅游景區(qū),環(huán)境好,原生態(tài),而且游客還少,至少不用為排隊耽誤時間。你知道的,我現(xiàn)在時間很寶貴。”
“還有這種地方。空f說吧。”
“竹海村。”
其實他說到五星級生態(tài)旅游景區(qū)的時候,我已經(jīng)猜到了。第一次帶他去我家鄉(xiāng)的時候,對于一個城里長大的人來說,連滿街跑的雞,都覺得是奇觀。滿山的竹子加上比鄰一座海灘,這個小村子確實算得上低配版世外桃源。
“這里簡直就是五星級生態(tài)景區(qū),以后一定要在這建個小別墅,然后帶著你養(yǎng)老。”
他就像個孩子,滿山閑逛,他腳下踩的土地,也許還留有我的腳印,那是光腳不怕穿鞋的年紀,擁有絕對的自由,不聽話的自由。
然而竹海村到現(xiàn)在為止還是一個無人問津的小村莊,并沒有如他所說,成為一個景區(qū)。每年都有大批量的勞動力流失,每個年輕人都希望出去見見世面。因此很多水田都荒廢了,上一次帶他回來,那些田地里都長上雜草了,只有少數(shù)的水田里還種著莊稼。
“可以啊,與其大費周章地跑來跑去,不如在那兒靜靜心。”
隨后,他寫了兩頁的生活計劃。第一天他寫到,給老家的小平房進行徹底的大清洗,由于洗房子就要消耗一天的時間,因此第一天,我們宅在家里,等到晚上去海灘邊聽聽海浪。從第一天到第二十九天,他榨干了想象力,寫了很多事情,唯獨第三十天,只留了一句話。
“坐車回家,主動或者被動。”
03坐了兩個小時的大巴車,我們來到了竹海村。一路的顛簸搖晃,加上滿車廂的柴油味,我已經(jīng)快窒息了,頭疼得厲害。因此一下車,我便一路小跑,盡量遠離汽車尾氣,然后用力地深吸幾口山村的空氣。
“真是難忘的開始,你的家鄉(xiāng)又給你上了一課。”
他不緊不慢地朝我走來,頭卻在四處張望,似乎要把這里的所有景都塞進眼里。那會兒正值盛夏,四周充斥著聒噪的蟬鳴,倒與這燥熱的天氣十分呼應。
“還有點路要走,這節(jié)課估計沒那么早下課。”
彎彎曲曲的泥土路,一直通向綠色叢林,一陣風吹過,宛如一片蒼綠的海浪,一波接著一波流動。一路上,即便打著太陽傘,熱浪依舊打得我們渾身濕透,煎熬了半個小時,才終于走進那棟小平房。
“下次離開,應該把窗戶打開,這個灰塵太大了。”
我用手揮了揮,似乎扇走了不少微小顆粒,隨后徑直去了衛(wèi)生間,我得確保有水可以用。
“也是,反正老鄉(xiāng)都淳樸,不會有人闖進來的。”
他緊隨其后走進來,從身后摟住了我,水龍頭還開著,冰涼的水從我的指縫流下,我感到一陣釋然。
“你說,如果我突然死在半夜,你會不會嚇壞了?”
他緊湊在我的耳邊,水聲掩蓋了他的喘息聲。
“那不是廢話!倒是成全你了,真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你是說自己是牡丹嗎?”
“難道不是?”
“不是!”
明知他肯定有后話,但依舊忍不住轉頭瞪了他一眼。水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響,顯得有些嘈雜。
“牡丹花哪有你一半的可愛。”
“省點力氣做衛(wèi)生吧,別在我這貧。”
情話聽多了,我已經(jīng)免疫了。那一個下午,我們且玩且洗,夏天其實最適合打掃屋子。四濺的水花,就像一個個冰點,打在微燙的肌膚上,透徹的冰感襲來,一種難以言狀的舒適。
一切都按照計劃在進行,清洗房子花了我們整個下午。夏天的黃昏總是來得慢一些,七點鐘時,太陽還高掛在海平線上,遲遲不愿墜下。我們迎面坐在沙灘上,橘黃色的陽光浮在海面上,隨著海浪的波動,像一片片磷光在涌動。
我轉頭看著他,黃昏時分,他的臉色不再是蒼白的,添增了不少好氣色。
“如果時間就在此刻凝結,那這個世界,一定呈現(xiàn)著最美的姿態(tài)。”
腦中沒了雜念時,我總愛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但那一刻,我確實是這么認為的。
“你得為那些正在上廁所的人想想,他們可不愿意在這一刻定格下來。”
他抓了一把細沙,趁著一陣海風拂過,便揚了起來。
“那是風與沙的相遇,就如你我的相遇一般,可遇不可求。”
他看著斜陽,吹著海風,說著情話。若不是那把沙子全吹我臉上,我一定會為此感動,而不是追他跑了整個海灘。
04以往回來時,心里總是藏著各種心事,導致每一次都像留有遺憾一樣,無論如何都無法盡興。這一次似乎不一樣,感覺自己已經(jīng)切斷了后路,不需要去想接下來要干嘛,盡情享受當下就好。
對我們而言,人生已經(jīng)不是按天在過,而是按秒在跳動,我們沒空去擔心別的。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們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時間,不提計劃表,因為看著計劃表,就像看著死亡倒計時,那令人膽顫。我們的默契在那段時間達到巔峰,幾乎不需要解釋,便知道對方想做什么。
例如在一個多云的日子,他剛穿好衣服,我便知道他等下要用鹽袋子和鐵絲做一個容器,插在長竹竿上,然后去抓知了。這個方法還是我上一次教他的,他一下就記下了。
再例如,當我在一個交叉口選擇往左走時,他就知道我們下一步要去海灘抓螃蟹。那會兒正值漲潮,會有很多螃蟹被沖上岸,我們只要等著浪潮打上來,然后跑去抓螃蟹就行。
這一次又一次的默契,沒什么好解釋的,也許只是因為我們都記下了,那一份不做就再也做不了的計劃表。
那段時間,他的狀況很好,甚至還有些膨脹。
“你說說看,我回去之后,是打醫(yī)生左臉呢還是打他右臉?”
“你不是說不敢打嗎?”
“開玩笑,我都好了,還怕什么!”
這段時間的放松給了他嚴重的錯覺,他覺得自己就是被誤診的,便徹底地釋放天性。不管太陽多大,也都一往無前,在山地上狂奔,在海水里折騰。
終于,在計劃進行到第二十九天時,他倒下了。
05幾乎可以說一點也不突然,我早就有了預感。那么大的太陽,海里曬完之后去山上曬,不中暑我都要懷疑他真是天賦異稟。顯然他只是普通人,他只是中暑了。
找村里人幫忙,終于在拖拉機的轟鳴中將他送去縣里的醫(yī)院。經(jīng)過了一番檢查治療,他終于醒了,眼睛無神,懶散地看著四周之后,竟然拉著我。
“告訴你,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nèi)ブ窈4逋媪耍覀冏隽撕芏嗍隆?rdquo;
顯然,他以為自己這一段時間都是在做夢,因為他醒來還在熟悉的病房里。不知道如何解釋,我便拿出了鏡子。
“你自己看看,這段時間你是做夢還是真的去了。”
看著自己古銅色的肌膚,他皺了皺眉。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我坐在床邊,看著這一臉迷茫的男人。
“什么好消息?”
“你活過三十天了,今天是第三十一天。”
他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
“這么說,醫(yī)生是誤診了?”
“這個還不知道,等你好了,我們還要再回去檢查下,到時候先別急著扇他們。”
“哦哦,當然了,我就說說的,那壞消息是什么?”
“我們已經(jīng)沒錢了。”
我嚴肅地看著他,他眉頭緊皺地看著我,五秒之后,我們都忍不住笑了。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笑,但就是笑了,還十分地默契。
“所以,現(xiàn)在只能祈禱你真的可以扇醫(yī)生巴掌。”
“這算不算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以單方面算。”
我們越說越起勁,站在一旁的醫(yī)生顯然有些害怕,因為他害怕面前這兩個瘋子,會突然一起來扇他巴掌。
“如果不是誤診,又是只能再活一個月怎么辦?”
“如果這樣,那我再陪你與時間作對。”
生活總該懷有點希望,死神也有記性不好的時候,萬一他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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