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認字起,我就喜歡讀書。但是農村比不得城里有圖書館、青年宮、新華書店,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十字街主賣吃穿雜貨,罕見書籍,買本新華字典還得車馬勞頓去四十里外的襄陽城。我15歲考上重點高中才第一次進城,在那以前,我就像一只在沙漠里踽踽獨行覓尋綠洲的駱駝。
上小學時,我最盼望開學,開學發(fā)新書,迫不及待地拿高我一年級姐姐的新語文書當課外書,但是幾篇課文經(jīng)不住兩天翻。小學校園搬遷校址,很多校園資產(chǎn)流失在外,大表哥不知從哪兒弄了幾本優(yōu)秀作文書。那些來歷不明的作文書我寶貝似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當時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村子里的黑丫爸爸在城里當貨車司機,經(jīng)常給她捎回一些城里才有的稀罕東西,吃的穿的玩的都還好,像《三百六十五個夜,夜夜都有新故事》那樣厚厚的故事書可眼熱煞我了。我小時候生性極靦腆,不肯紅口白牙張嘴就借書,在家偷了雞蛋換雪糕再問她借書看。書不給借回家,只能課間休息看,我個子矮坐在第一排,膽子又小,萬萬不敢上課看,等下課等得百爪撓心。黑丫人不地道,一書多借,吃完雪糕就翻臉不認人了,書才看了一點就給奪走了,我心里像缺了一個大窟窿,用此刻微信用語說,感覺就像錯過了一個億。從那以后,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書一到手非一氣兒看完不可,生怕沒看完又被奪走了。
高中是一個轉折,盡管校園開放的樓梯間閱覽室只有簡單的幾本雜志,而且開放時間僅限每一天晚餐時一小時。但我一手拿饅頭一手翻那些雜志時,心里竟有種小小的滿足感。校門口好多賣饅頭、賣炒飯、甚至修鞋的鋪子都兼賣各種世界名著,當然都是盜版的,但是價錢便宜,標價二三十的殺殺價七八塊就能帶走,在當時也算一小片綠洲了。苦于囊中羞澀,我也沒敢大買。高二期末考試,在數(shù)學考了70多分(滿分150)的狀況下,我陰差陽錯地拿到全班第一,得了精英獎200元。盤算一下能買不少東西,但我媽說獎學金抵掉一個月生活費。余下的我花30元買了一件棉襖,還剩幾十塊買了《簡·愛》和《紅樓夢》。這兩本書對我產(chǎn)生了十分深刻的影響:簡·愛獨立堅韌的性格令人動容,而《紅樓夢》就是天空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要一奉十、常讀常新。高二暑假在屋后的桃樹下一邊剁豬草一邊看《紅樓夢》里林妹妹寫的白海棠詩。我多年后到莫愁湖公園才一睹白海棠的芳姿,但是“偷來梨蕊三分白,借的梅花一縷魂”寫得太傳神了。突然聽得一聲悶響,我沒理會,直到小腿被蚊子咬了一口,我抬手一拍,眼睛的余光發(fā)現(xiàn)身旁一米遠處一條肉滾滾的大蛇盤成一圈,正沖我吐信子,幾乎駭死。
飯鋪子上買來的盜版書錯別字多,而且高中課業(yè)繁重,始終沒有盡興閱讀,大學時代才算真正開啟了閱讀時代。高考完填志愿,我第一志愿英語,第二志愿中文,不服從專業(yè)調劑,因為前幾屆有人選了專業(yè)服從就被調劑到馬克思專業(yè)了,我睡里夢里都懼怕他老人家的。同桌總分比我多一分,英語比我少兩分,她本來報的其他校園,問了我的志愿后,改得和我一模一樣,我卻毫不知情,直到拆開錄取書,她喊我一齊去報到才恍然大悟。老師和家長覺得挺可惜,但我自己蠻高興,因為最后能夠理直氣壯大看特看那些“閑書”了。
本科校園的逸夫館很是幽靜,拾階而上,曲徑兩旁是終年翠綠的竹和時不時迸出的嫩筍。平心而論,藏書并不豐富,庫存老舊,但是對于多年無書可讀的我來說,已經(jīng)很豐盛了。猥瑣的體育老師總是動手動腳,我堅持上完一節(jié)半課,扭頭就徑直去小山上的圖書館了,任憑他在后面歇斯底里地大喊“站住,你學號多少”?隨手從書架上抽一本《呼蘭河傳》,剛翻幾頁就驚為天人,心里替作者蕭紅鳴不平,明明才華超過張愛玲,怎樣一點名氣也沒有,之后看現(xiàn)代文學史,才明白蕭紅和張愛玲被并稱為現(xiàn)代文學女作家的雙子星座,且學界普遍把蕭排在張前。我為自己的無知感到慚愧,擠更多時間泡在圖書館。教文藝理論的女輔導員五十多歲了,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都叫不利索,這種浪費生命的課程我統(tǒng)統(tǒng)翹了去圖書館。喜歡一個作家,就把架子上所有的作品刨出來慢慢看。我上大學才接觸電腦,但因為上網(wǎng)費很貴所以在網(wǎng)上耗費的時間極少。手機是大四下學期才買的,考研準考證上的電話留姐姐的,所以沒浪費時間玩過手機。我真慶幸本科黃金時間都花在喜歡看的書籍上。雖然很多書看起來是閑書,不在考試范圍內,但拓寬了視野,而且在圖書館靜靜看書的時光至今回憶起來都很享受。
我最喜歡躲在閱覽室最里面的小隔間,那所大學學風一般,不到期末考試,里面幾乎沒人,我獨自享受“三枝兩枝新綠,位置小窗前頭”的閑適愜意,午后陽光灑在腳背上暖洋洋的。有一次大白天看《一只繡花鞋》,毛骨悚然,很慫地挪到人稍微多點的大間,此刻就淡定很多了。
我右手小拇指磨出一排繭子,體重從90多斤降到70多斤,幾乎拼了小命才考上底蘊豐厚的雪松大學研究生。雪松大學光是中文系上千平米的資料室就書架滿溢,更不要說圖書館的樣本庫、古籍庫等特色館藏。剛到雪松大學時,我每一天沉浸在資料室或樣本庫里,不亦樂乎,但很快就接到我媽的電話,她問我是否有出去找兼職掙錢。我當初不顧家人激烈反對,倔強地考研,信誓旦旦地保證讀研期間所有費用自理。雪松大學是當時為數(shù)不多保留公費讀研的知名高校,每月還給三百元生活費,但是在沿海省會城市,這點錢真不夠用。我開學半個月,就因為舍不得花錢買涼鞋捂出了腳氣。
每次掛了我媽的電話再回到書桌前,就開始心煩意亂了。最受刺激的是研一冬天過生日,宿舍5個人誰過生日誰請客吃飯,從但是生日的我為了合群,從自己生活費里硬省出100元,連續(xù)一個月沒有打一個葷菜,吃不飽就多買幾個饅頭墊著。到生日那天已經(jīng)彈盡糧絕,我餓了一天等著晚上請舍友出去吃飯。
這次刻骨銘心的挨餓經(jīng)歷促使我花了很多時間做兼職。去二級學院監(jiān)考、出版社15元每千字的校對、寫小文章,樂此不疲。當時我覺得不再向家里伸手要錢就是獨立、就是有骨氣。此刻回頭想想,浪費了一生中最寶貴的閱讀時光,心痛得滴血。
畢業(yè)后,第一個工作單位是報社,不諳世事的我自以為是的“文化單位”,進去之后才明白和文化沒啥關系。每一天泡在“地鐵十分鐘直達”“尊享一梯一戶”之類的軟文里,按客戶的要求從4個版改成3個版再改成4個版,偶爾寫個稍微有點深度的曝光房屋質量新聞稿,最后都淪為領導裹挾房產(chǎn)開發(fā)商投放廣告的籌碼;爻鲎馕莸诡^就睡,上班兩個月我連書都沒摸過,這才發(fā)覺理想和現(xiàn)實的差距。在報社HR的忽悠下,我手里只剩一個戶口遷移證了,也就是傳說中的“口袋戶”。我激動地跟HR大吵大鬧,很快就失業(yè)了。
接下來的四年我捱過一生中最黑暗的歲月,前前后后換了5份工作,搬了6次家。遭遇過上班不給簽勞動合同、拖欠工資等不公正待遇,飽受腸易激綜合癥和躁郁癥的折磨,心里常常有一種“浮萍漂泊總無根”的凄惶和焦躁,體重和免疫力都大幅度下降。有一年夏末,凌晨三點急性腸胃炎,我頂著冷汗浸透的濕發(fā)想打車去醫(yī)院,但是沒走出小區(qū)就虛脫,只好蹲在馬路牙子上等救護車。躺在急診室里輸液,突然害怕自己會客死他鄉(xiāng)。在餐廳端過盤子、在商場站過柜臺,直到身份證過期前半個月,我才去事業(yè)單位報到,找回了自己的戶口。
這些年經(jīng)常望見研究生自殺的杯具新聞,大多是像我這樣從農村獨自到大城市求學、工作受挫的。我的經(jīng)歷可能比他們很多人更坎坷、更狗血。那幾年,整個人處于半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連續(xù)七年沒回老家,年三十一個人在出租屋里緊閉窗戶,免得聽到熱鬧的煙花炮仗不知所措;從不主動聯(lián)系同學,別人在QQ上呼一下,我應一下;手機里幾乎沒有存一個私人電話號碼,所以充一百話費能夠用好幾個月。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好想像整整兩年都沒有笑過了,可我笑點很低的,以前看周星馳的電影會從凳子上一向笑得滑到地上。
我之所以挺過來,并不是我更堅強、更幸運,而是因為有書籍的陪伴。不堪回首的日子,在撐不住的時候,我本能地尋找詩和遠方來安慰自己。我的詩與遠方一是去逛玄武湖,因為那年去雪松大學研究生面試,一下火車為玄武湖一池碧波傾倒,說了一句“人生只合金陵死”的傻話,所以玄武湖在心里占據(jù)著圖騰般的位置。更多的精神慰藉來自書。
畢業(yè)那年的中秋節(jié),我在南圖辦了一張借書證,十分認可南圖每一天閉館時播放的錄音“人生至樂莫如讀書”。勞累回出租屋,最享受的事情,莫過于看看喜歡的書了。以前只覺得它們是消遣,沒想到有一天它們會成為黑夜中的星光。有一段時間,在一家羊肉行出版社旗下的狗肉鋪雜志社混吃等死。工作十分辛苦,大夏天的連續(xù)一個月,每逢周末扛著死沉的道具壓得骨頭嘎嘎響,前往蘇北去賣雜志社的期刊,沒有調休,沒有加班費,連市區(qū)的路費都不能報銷。每次都是一邊兩手不閑地拎著大包小包,一邊忍受公交車上擁擠人群的白眼。最后一個周末回南京的路上,覺得頂不住火了,翻翻包里的南圖借閱證剛好在,決定先去借本書再回家。結果一本書就著一碗粥,看得有滋有味,一覺醒來,渾身松快地去上班了。那本書的資料此刻已經(jīng)記得很模糊了,但是當時透支的體力修復,胸中塊壘盡消,不然不明白會不會憋成累成內傷。
閱讀不僅僅讓人享受美,也是人之所以為禮貌人的一個根本。人,是這個星球上唯一能夠用文字記錄生活與智慧、表達愛恨情仇,唯一能夠透過閱讀充盈心靈、豐富精神的生物。好慶幸自己這一世生而為人,好慶幸有書陪伴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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