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歲末。再過兩天,“狗年”將至,我也將跨入七十六歲。與年輕人不同,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過年會多一份感慨,而且常常與回憶相伴。
其實,過年大家最看重的,莫過于那個闔家團圓,歡天喜地的大年三十除夕夜了。這一輩子已經過了幾十個除夕,可真正能記起來的并不多。惟獨1966年那個“除夕”,仍然記憶猶新……
那是“文革”狂風暴雨襲來之前,一切還平靜如常的“除夕”;
那是“真刀真槍”結業(yè),首次在工廠里度過的“除夕”;
那是我這一生唯一的一次春節(jié)不能回家,心靈備受煎熬的“除夕”!
那時,那地,那情景,至今沒齒不忘!雖已過去半個多世紀,依然歷歷在目。
一九六六年的畢業(yè)實習,我分在北京第三軋鋼廠實習隊,課題是“單輥行星軋機”的工業(yè)性試驗。這套軋機不管是設計理念還是實驗成果在當時都處于前沿狀態(tài),北京日報曾刊文報導。
其實,我們的老大哥軋65的同學們之前已做了超多工作,我們將在他們所取得成績的基礎上繼續(xù)完善,使軋機盡早投入工業(yè)化生產。
作為鋼院學子是幸福的,我們的五年大學生活始終和生產實踐聯(lián)系在一齊。鋼院所堅持的“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教育方針令我們受益匪淺。
實習隊由二十余名同學組成,指導老師是劉寶衍、葉玉生。
三軋位于北京東直門外,“工體”正北面的一個小巷子里。實習隊就我和丁寶苓兩個女生。我倆住在鄰近東直門的一個大雜院里。與我倆同屋的還有鋼院機66的四位女生。男生則住在廠子東邊的一片平房里,與我們的駐地相距甚遠。
一到工廠,我們便立刻投入到繁忙的實習中去。工作緊張而有序地進行著。人一忙起來,時間就感覺過得個性快,不知不覺就到了春節(jié)。為了歡度春節(jié),廠里按規(guī)定放幾天假,我們實習隊也隨同一齊放假了。
遺憾的是,大年三十那天,實習隊并沒有組織任何慶;顒樱雇瑢W們得以一齊歡度節(jié)日。
我們同屋的機66的四個女生:小白,“大妹子”,“上帝”,“帽子”(不好意思,時至今日,只記得她們的綽號)等四人,家均在北京,一放假,便樂呵呵地,悉數回家過年了。
她們一走,小屋里,就只留下丁寶苓和我兩個外鄉(xiāng)人。(丁寶苓家在唐山,我的家在濟南)小屋立時沉寂下來。往日熱鬧非凡,不時洋溢著年輕姑娘銀鈴般笑聲的歡樂景象不見了,小屋變得冷冷清清,空空蕩蕩,房間也仿佛一下子變大了,就連往日散發(fā)著強大熱量的取暖爐,仿佛也不情愿再出力,屋里沒那么暖和了。
屋外的鞭炮聲,仿若在敲打著我倆的心,在提醒我們:過年了!
是阿,過年了!
我和丁寶苓都有一個溫馨的家,在這萬家團圓的大年夜,卻有家回不去,內心的酸楚油然而生。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叫我們如何不想家?想也沒辦法,連打個電話給親人報個平安都做不到,唯一的聯(lián)系方法,就是寫信,那要好幾天才能收到。更別說微信,視頻了。那時候,科技不發(fā)達,電腦和手機國內都沒有。打長途電話呢,想都不要想:因為第一,太麻煩,需要去郵局打;第二,我們根本沒有這個經濟條件,打不起!我們這些眾人眼中的“天之驕子”,實際清貧得很。
“桂香,就剩咱倆了,這年可怎樣過?”寶苓一臉的無奈。
“我看,不如咱倆到外面找個餐館,吃頓年夜飯。”我說。
“好!”我倆不謀而合。
兩個人的步行
我倆出門時,夜色已然降臨,滿街的燈都亮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空氣中,夾雜著嗆人的火藥味。沿街的每個大門里,都傳出了喧嘩和歡笑……
沒走多遠,我們便穿過了東直門,(彼時的東直門,已沒有城門樓,只留下一個涵洞似的門洞)來到東直門內大街上。大街上,往日的車水馬龍,早已不見殆盡,了無人跡!我倆本打算乘車進城,可哪還有車呀?只有大街左右兩邊的路燈,黃黃的燈光明晃晃地閃爍著,綿延不斷,構成兩條平行的,鐵軌樣的光帶,向著前方延伸開去……
軋66-1四女生
后丁寶苓,左管桂香,右李國書,前馮桂榮
無奈之下,只好乘“11號私家車”開動兩只腳步行了。
我們沿著東直門內大街,向西走下去,邊走邊看路邊的商店,尋找著還在營業(yè)的餐館。環(huán)顧前后左右,馬路上冷冷清清,大年夜,路上的夜行者,就只有我們兩個還未出校門的年輕姑娘,和緊隨身后,被路燈拉長變形的影子,在這除夕夜的馬路上游動著,向西,向西……。
走了不多遠,來到了位于路北側的揚威路路口。(文革中改為反修路)一眼望去,黑黢黢地,路深處,黑暗中,蹲伏著前蘇聯(lián)大使館,猛一望,狐假虎威地,有幾分威嚴,令人產生絲絲怯意。我倆不由自主地靠緊身體,挽起手臂,加快了前進的步伐。
過了這個路口,繼續(xù)順路向西,沿路的商家,餐館,無一例外地關門閉戶,沒有找到還開門納客的餐館。就這樣邊看邊走,一向走到北新橋。北新橋是東直門內大街和東四大街的交點,從北新橋向南一向走,就能夠到東四。在路口,我們停住了腳步:
我問寶苓:“咱們怎樣辦?”
寶苓說:“去東四看看,那兒比那里繁華,說不定還有餐館營業(yè)。”
“事已至此,也只好這樣了”
接下來,我倆轉向南,來到東四大街。東四大街也是車馬行人罕見,也變步行街了。我們依舊執(zhí)著地尋找著餐館。走阿走,走到這時,雙腿如灌滿鉛,累得拉不動了。可那頓期盼中的年夜飯,還沒著落,怎肯就此半途而廢?還得咬牙硬挺,繼續(xù)往南走。
哎!你這長長的步行街,害苦我們了!
寒冷的夜空繁星密布,它們神秘地,向我們眨眼睛。耳邊鞭炮聲響個不停,只有它們在和我們做伴兒。我倆邊走邊猜鞭炮的種類,有的鞭炮,發(fā)出“咚!——”,又在半空中“啪!”一聲響,我聽出那是二踢腳;有的鞭炮“咚!咚!咚!”地聲音很悶很大,震得連心也跟著一齊顫抖!寶苓說,這必須是大雷子!我倆邊走邊議論著……
剎時,四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大作!經久不息!寶苓對我說:“這必須是各家的年夜飯開始了。放鞭炮,祛晦氣,祈求來年五谷豐登,闔家平安呢!”。
不知不覺,我倆也被帶進了過年的氣氛之中……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聽著這密集的鞭炮聲,寶苓感慨了:“我家的年夜飯,這時候肯定也開始了。我家兄弟姐妹多,我們每年都會早早回家陪我媽過年,可熱鬧呢!我此刻要是在家多好阿!”
是阿,我也在想,我家的年夜飯也就應開始了!我家人口不多,我更是掛念我年邁的雙親!此時少了女兒的陪伴,這頓年夜飯老爸老媽情何以堪!他們這個年可怎樣過?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們沿街繼續(xù)往南行。前面就是東四人民市場了。我倆折進去轉了一大圈兒,仍然一無所獲。
從東四人民市場出來,我們繼續(xù)向南。飄過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來到了王府井大街。沒想到王府井大街也是空寂一片!昔日熙來攘往,游人如織,摩肩接踵,燈紅酒綠的王府井大街不知哪里去了,空留一條孤寂的馬路!我們由北口向南走,仍沒見到有餐館營業(yè)。疲憊的我們,放慢了腳步,繼續(xù)泱泱地往南走,來到王府井百貨大樓。突見大樓的南面,有一片燈光!我們的精神頓時為之一振!那燈光在昏黑的夜色中,格外明亮,我倆像遠航的船員,看到了將要停泊的港灣,滿懷期望地急忙奔過去。
該死的檸檬
我們循著燈光一向來到王府井大街南口,一看,咳!原先是個水果店,心中未免有些失望?捎忠幌,走了這么遠的路,總算是遇到了一個還在開張的店,不管那么多了,進去看看再說。
店內明晃晃的日光燈,泛著耀眼的白光,眼睛被刺得生痛,不得不先閉了一會眼,然后才慢慢睜開。節(jié)日的水果店,品種尤為豐富。南北時鮮水果,琳瑯滿目,姹紫嫣紅,個個鮮得令人垂涎欲滴。在眾多水果襯托之下,那黃黃的,橢圓形的檸檬,最亮眼!最誘人!散發(fā)出陣陣特有的清香!她置身于早春寒夜中,僅憑那嬌嬌嫩嫩的一抹淡黃,就已把我倆征服!想來,必須香甜可口。我對寶苓說:
“咱倆平時都很節(jié)約,過節(jié)了,就破費一回吧,買點稀罕水果,犒賞一下自己。”
于是,我們買了兩個檸檬,又買了幾個秋白梨。就著店內的自來水,寶苓把水果仔仔細細地清洗了一遍。(那時候水果店內,大多備有供顧客清洗水果的自來水,洗后,無需削皮,盡可放心大膽地吃,絕不用擔心有殘留農藥和什么轉基因。)洗好后,她遞給了我一個。之后,她拿起另一個,上去就是一大口……
再看寶苓,“哇!”的一聲,把剛吃進去的檸檬連同口水一齊吐了出來!只見她,眉頭緊皺,咧著嘴,一臉苦相,繼續(xù)張著嘴一個勁兒地吐,眼里汪著淚,她手指著那個被咬了一口的檸檬,連連搖頭:“太酸了!太酸了!”。
而這廂的我,幾乎與寶苓同時,也逮了一大口檸檬。同樣即刻將檸檬吐了出來!這口檸檬簡直酸到了我的骨子里,只覺得牙都倒掉了。那一剎,巨酸,疲憊,寒冷,舉目無親的委屈一股腦兒涌上心頭!我的眼里涌出了淚花……我們拼命地控制著情緒,默默地告誡自己:春節(jié)是個喜慶的日子,不能流淚!何況在大庭廣眾之下。我想,若在平時,我倆準會相擁在一齊,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我提醒寶苓:“趕緊吃口梨解解酸……”
寶苓說“咱倆這天但是出了洋相了。原先檸檬不能這樣吃!誰讓咱是北方人,沒見過檸檬,也沒吃過檸檬呢,看來還真是,要想明白梨子的滋味,你就要親口嘗一嘗”。
寶苓破涕為笑了。真難為她,這個時候還想起了毛主席語錄。
東來順
大概是因為受到“檸檬事件”的干擾,我們對這頓年夜飯的渴望已經沒有那么強烈。我跟寶苓說:
“再到對面的‘東安市場’看看,如果還沒有飯館,咱們就打道回府!”
“好!”寶苓附和著。
我們確實累了。為了這頓年夜飯,我們從東直門徒步走到王府井,幾乎走了半個北京城,早就走不動了,況且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我倆一下子覺得好委屈,眼淚都要掉下來了。為向父母報個好消息,還是為自我安慰?我們也說不清。想到還要順著原路走回去,心里充滿了畏懼。
東安市場里,黑黢黢的一片,我們謹慎慢行,來到盡頭時,最后看到了燈光!近前一看,門口掛著大紅燈籠,牌匾上書“東來順”。原先還在營業(yè)的是“東來順”飯莊!
真是大喜過望!長途跋涉,就為尋找一家還在營業(yè)的餐館,吃上一頓年夜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以為沒期望了,哪成想,竟在東安市場遂心如愿!更不要說,找到的還是“東來順”!無須品嘗,單只看到牌匾上“東來順”三字,就已心滿意足。全北京無人不知曉東來順的大名!那但是與“全聚德”齊名的店!
該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吧!”。之前到王府井,從未光顧過大的飯店,只是買點小吃零食裹腹,今宵還是頭一遭走進這么大的飯店,這個路跑得再長也值了。
店內一派中式風格,處處展現出節(jié)日的喜慶,服務員笑盈盈地迎上前來,引領我倆落座、點餐。東來順的招牌菜不用說了,都知曉——涮羊肉,我倆卻偏偏就沒點這道菜,而單單只點了一種——羊肉餡水餃!因為今宵是大年三十,我倆都沒回家過年,沒吃上媽媽親手做的水餃。照北方人過年的習慣,吃水餃是過年的象征。是必不可少的。吃水餃,象征著來年吉祥如意,平平安安!走了大半宿,不就是為了大年夜吃上頓水餃嘛。
不多時,服務員就把熱氣騰騰的水餃端了上來。寶苓美滋滋地吃了起來,也許是因為水餃的味道確實不錯,也許是因為她太餓了,她吃時連頭都不抬一下?晌夷,吃得慢多了。寶苓大概不明白,我自小就不吃羊肉,可這回也只有破例了。其實,能在除夕夜吃上名店的餃子,雖然不像媽媽親手做的那么合口味,但“醉翁之意不在酒”阿,只要是除夕夜的水餃,圓了我倆年夜飯的愿望,撫慰了我們那孤寂的心,足矣。
我們順原路步行回到東直門駐地時,已過午夜零點。雖然累得夠戧,可心里卻很滿足,用句現代語就應是“累并快樂著”吧!
這個故事講到那里就告一段落了,但帶給我的思索卻是深遠的。
1966年早已遠去,可那年的除夕之夜,卻令我終生難忘。
其實,1966年讓我們難忘的又何止除夕夜,更多令人刻骨銘心,難忘的大事還在后頭。
1966年春節(jié)過后兩個多月,5月初,文化大革命就開時了,我們的畢業(yè)實習被迫終止!不得不離廠回校。眼看著已初見成果的結業(yè)課題,不能再進行下去,幾個月的心血付諸東流,打了水漂,心里的那份傷痛,只有用“刻骨銘心”來形容了。
1966年5月份返校,文革十年動亂開始!一向到1968年6月份才分配。正值青春芳華,被在校蹉跎了兩年多的時間,一個人的青春能有幾年可供浪費?這些又怎能忘記?
我們本是1966年畢業(yè)的本科生,5年的本科,沒有論文,更談不上論文答辯和成績,在校7年多,離校時,既沒有舉行畢業(yè)典禮,也沒能向辛勤培養(yǎng)我們的恩師致謝,甚至連一張全體同學的畢業(yè)紀念照都沒有,就像是白混了一張畢業(yè)證書,卷鋪蓋凄涼地離校,從此各奔西東。試問:又有誰能忘記?
作為四零后,我們所有的經歷和磨難,已成為我們人生的寶貴財富,銘記在心,永久也不能忘記,也絕不會忘記!
寫這個故事時,我好想念丁寶苓,畢業(yè)后我們偏各一方,再沒見過面,多想一齊再去“東來順”吃頓餃子阿!
最后,還想跟“北科大”的學弟學妹們說幾句。也許你們看了這篇回憶會感到驚訝,怎樣過去的大學生會這么窮?這么土?我告訴你們,這確實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真實經歷。
我們入學時,新中國剛剛誕生不久,國家很窮,鋼鐵工業(yè)更是落后。班里的同學大都是依靠助學金完成學業(yè)的,可大家卻早早立下了學成報國的信念。畢業(yè)后不少同學奔赴了大三線,無怨無悔,在那里一干就是一輩了。正是當年鋼院的這幫學生,日后撐起了共和國鋼鐵工業(yè)的一片天!
北科大的學弟學妹們,你們趕上了祖國改革開放的大好時光,期望你們繼承鋼院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發(fā)輝你們的聰明才智,為祖國的冶金工業(yè)做出更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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