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潭人對祖母有另外一個親稱,喚作“阿嬤”。我也隨鄉(xiāng)入俗喚夫君的奶奶為“阿嬤”。
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送別了阿嬤。在當?shù)鼐叛啐g過世可謂“喜壽”。潘氏一族的子孫們從天南海北趕回冠山村。在阿嬤曾經居住的老厝里,聽公公和他的六個兄弟姊妹談及自己的母親。雖然叔叔和姑姑也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但談及少年時阿公討小海歸來,阿嬤拉風箱燒土灶煮海蠣薯粉湯的鮮美,仍然是童年里的美好記憶。孩子多,可能一人只能喝到一口湯,但是阿嬤卻有“巧婦能做無米之炊”的本事。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海島平潭可謂窮得揭不開鍋。阿嬤總能把地瓜煮出許多花樣來。夏秋收新鮮地瓜的季節(jié),可以吃到阿嬤把地瓜切成條狀與蒜苗同炒,摻上井水同燜,就成了可口的地瓜湯;地瓜干加一點兒大米,雖然稀得能照出人影,但每個孩子能盛上一碗,配上自家腌的蘿卜條,那也是當年的人間美味。[由Www.iwzz.Com整理]
公公說,阿嬤與阿公壯年時,不僅要撫養(yǎng)七個孩子,時年還有兩個小姑姑尚未出嫁,還要贍養(yǎng)一位患有白內障近乎失明的大阿嬤。(曾祖母)即便如此,阿嬤卻把三間石厝收拾得干干凈凈,自己穿的粗布對襟的衣衫,洗得發(fā)白了,卻總是把衣服抻得伸伸展展,穿的時候柔軟的衣襟總有一道淺淺的折痕。
阿嬤的愛干凈,我是親眼見過,也十分喜愛這個愛干凈的老人家。記得1996年吧,我們家翻修新厝,臨時住在阿嬤的舊厝里。女網(wǎng)名
周末從娘宮回到鄉(xiāng)下,那年阿嬤的院子里種了兩棵蕃石榴樹和一棵無花果樹,這種適合海島氣候的果樹,幾乎不用管理,每到春夏果實就壓滿了枝頭。一見到我回家,阿嬤總是摘下蕃石榴用鹽水洗過后,端給我,嘴里說著:“呷!呷!呷!”那些年,福建方言于我而言就是一門外語,面對阿嬤的熱情,我只能重重地點頭回應她,她用手勢比劃吃的動作,我們語言不通不曾太多的交流,可是阿嬤有一張面善的臉,讓人親近。
阿嬤年輕時身材高大,身高近一米六八,穿四十碼的鞋子。她總愛梳一個海島阿姆特有發(fā)髻,插一把銀發(fā)簪,旁邊戴一朵紅色的小小塑料花。阿嬤的臉型是那種飽滿的鵝蛋臉,額頭寬寬的,雙眼皮的眼睛十分有神,每次去城關做“人客”,她都要在頭上沾一點兒發(fā)油,把鬢角幾絲碎發(fā)攏整齊后,才滿意地出門去。
阿嬤在八十高齡后,離開冠山村的老厝,搬到城關幾個孩子家輪流住。因為我跟公婆同住,有一年夏天,阿嬤住在我家里,給她買了一雙真皮的涼鞋,每到樓下散步,她回來總要用刷子在陽臺上刷得干干凈凈晾曬起來。每回穿的時候,嘴里都嘟噥著“阿命,我阿命,吖好!給阿嬤買這金貴的鞋子!”武林外傳游戲名字
在平潭生活了十年的我,早已諳得土話的意思,聽了阿嬤的話覺得怪不好意思,只是一雙涼鞋而已,她卻是這般開心。
上了年紀的阿嬤,午飯后常常坐在沙發(fā)上就打瞌睡,那年才上幼兒園大班的小兒總是抱了一床毯子給她蓋上。阿嬤每每說起這個細節(jié),總是對小兒的至真至純的孝心感慨。
又一個十年過去,不知不覺阿嬤漸漸老去,從前在鄉(xiāng)下能種花生,栽地瓜的她,腰身越來越彎,那個美麗的阿嬤,皺紋也爬滿了臉龐。去年深冬,我的婆婆過生日,在鄉(xiāng)下的老厝里,阿嬤只能坐在輪椅上等人喂飯給她吃了。唱完生日歌,幾個孫子輩和曾孫輩圍著阿嬤喂蛋糕給她吃,雖然沒吃多少,但精神尚佳。我笑著對阿嬤說,加油!可以活到百歲!
阿嬤露出沒有幾顆牙的嘴,語音顫抖地說,呷那么老,咔雞屎!(平潭土話,大意是:吃那么大歲數(shù),去撿雞屎,形容一個人活得太老,神智不清會撿雞屎當作寶。)
我們都笑了,阿嬤還懂得幽默,或許真會活到一百歲。
我們都說,阿嬤是一棵堅強的木黃樹,一定挺得過去,爭取過上九十大壽。
可是,猴年春節(jié)期間遇到強冷天氣,阿嬤就此病倒了,開始只能吃些流質食物,接著不能自理,那么愛干凈的她,只能包著厚厚的紙尿褲,倒在床上伸出瘦干的手,如同干枯的老樹干裸露在被子外面,讓人心疼卻毫無辦法。
兒孫們輪流著守夜,一大家子幾十口人,又回到了十年都不曾回過的冠山村的老厝。那房脊上的櫞子重新修繕過,瓦片也請師傅重新?lián)焓斑^。晚上大家守著阿嬤,再度聊起往昔歲月。先生的小叔叔在福州當律師,他總說冠山村是個好地方,村前一條君山泉匯成的小溪,狼山擋住了長江澳的風,村后平潭最高的山脈君山巍峨而立。他總說,阿嬤是有大智慧的母親,五個兒媳,從來不說哪個媳婦好,哪個媳婦不好。對于孩子們做錯了事情,也只是苦口婆心說說,從不曾像鄉(xiāng)下普通婦人那般破口大罵,與鄰里鄉(xiāng)親從未紅過臉,吵過架。她的人生哲學里與人為善是頭條。在那個貧困的年代,幾個孩子都供上了學。雖然苦和累,但從來不打罵孩子發(fā)泄怨氣,只是默默地不分日夜的勞作,種花生,擔地瓜,在海灘前抬討小海的蝦米小魚,閑暇時織漁網(wǎng)補貼家用……想必,平潭每個海島母親都是如此辛苦地勞作,才能養(yǎng)活嗷嗷待哺的孩子們。
阿嬤有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名字:翁嚇妹。(“嚇”字,平潭土話發(fā)音與“阿”相同)而阿嬤,不過是千萬海島母親的一個縮影,平凡樸素且偉大的母親之一。
三月二十一日,細雨菲菲,春寒料峭我們送別阿嬤,在去殯儀館的路上,看到路兩旁的苦楝樹發(fā)出了新芽。那碧綠的小葉片,聯(lián)想起阿嬤院子里的蕃石榴樹還有郁郁蔥蔥的無花果樹,想起那年穿著藍色對襟布衣的老阿嬤,在樹下摘果實,喚“阿命,阿命,呷!呷!”
有些恍然,又覺得親切,想到從此與阿嬤天人兩隔,眼前也霧氣蒙蒙。
送別阿嬤回到冠山村的老厝,那菊花叢中阿嬤的相片笑吟吟地看著我們,一生與人無爭的她,歸于天堂,歸于故土。
今夜在燈下懷念阿嬤,無意間聽到這樣的閩南童謠歌調:
紅紅的瓦厝白色的厝墻/石頭砌的門窗/甲兩扇褪色大門/這落大瓦厝/是阿嬤住的所在/阮惦置這/甲阿嬤快樂生活/聽伊來講故事……
童稚的聲音,絮絮地唱著海島阿嬤的故事。仿佛間,看見阿嬤從一個年輕依妹,嫁入阿公家,從此背負起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從一架紡車,置辦一張木麻黃木料拼成的方桌,與男人一起撿抬石塊“起厝”,燈下織補,養(yǎng)兒育女,這酸甜苦辣的生活背后,阿嬤以女性柔軟的身軀撐起一個家,延續(xù)了一個家族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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