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田。商洛。棣花。
“五·一”長假期間,驅(qū)車直下陜南,一縣一市一鎮(zhèn),青山隱隱水迢迢。
傍晚時分,在那四山環(huán)抱、水田縱橫、棣棠叢叢的小村前,我駐了車。望著路邊“賈塬村”的標(biāo)牌,夢囈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到了,這就是平凹先生的故鄉(xiāng)了……”
旅伴海云從車上拿下行禮,報怨一整天只顧開車沒吃東西,都快餓扁了,要趕緊找個地方吃飯。我卻沒去,只恨不能立刻長出七八只眼睛,在夕陽落山前,把這方養(yǎng)育了一代文豪的神奇土地看個夠。[由Www.iwzz.Com整理]
極目遠(yuǎn)眺。綠樹掩映的賈塬村呈梯形分布,上面是坡塬,下面是平川,再往前去便是滾滾不息的丹江河,河對面的南岸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其中有座山,奇峰突兀,形狀酷似筆架,正是賈平凹先生著作中多次提到的筆架山。那筆架山沐浴在夕陽的余暉中,貌似正與一疙瘩一疙瘩的火燒云密切交談著什么,直讓人神思飄渺,如夢如幻。
“遙聞旅宿夢兄弟,應(yīng)為郵亭名棣華”,唐代詩人白居易吟過詩的地方——棣花老街就在身邊。一家挨著一家的鋪板門大多落了鎖,街上分外冷清,以前喧囂的記憶早已沒有了。棣花街就是“清風(fēng)街”,在小說《秦腔》中,賈平凹先生以其為原型,透過一個叫“清風(fēng)街”的地方近二十年來的演變和街上蕓蕓眾生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的故事,生動地表現(xiàn)了中國社會的歷史轉(zhuǎn)型給農(nóng)村帶來的震蕩和變化。在老街,我特意端詳一棵高大拙樸的老槐。樹莖足足有兩抱粗,枝枝遒勁,如陜西書法家吳三大的榜書,葉葉滴翠,如日光照耀下的藍(lán)田玉。墨綠的葉、雪白的花,相間相雜,微風(fēng)送來陣陣醉人的花香;也偶爾颯颯作聲,似在向我這遠(yuǎn)道而來的尋夢之人致意。中國文化中,“槐”還有“望懷”的人文釋意,據(jù)說古人常站在槐樹下,懷念遠(yuǎn)方來人,或盼著與來人共謀事情。想起這些,恍惚間讓人神交古人。在路邊的一片玉米地里,我俯身鞠起一抔紅土,熱熱燙燙的,夕陽下竟可見點點的砂金,還有一股燒熟了的紅芋一樣的特殊香氣……
這香氣讓我回過了神,想起吃晚飯的事了。正好海云就打來了電話,讓我來西街(新街)吃飯。我到時,棣花西街已經(jīng)麻碴碴地黑下來了,所有商鋪的燈徐徐亮起。街道好像正在整修,半邊行車行人,半邊高摞著砂石水泥,在砂石或水泥堆上,隔一段就會看到光屁股的孩子在上面玩耍,或者是穿著大褲衩的男人端了碗蹲在上面吃飯。許多店里的音響放肆地唱著秦腔,街上走的行人也會偶爾跟上哼兩句。找見海云訂的飯店,飯菜早端上來了,海云正摟著一個頭大的老碗,埋頭吃一種黃色的糊糊狀的東西,桌上一盤肘子肉片熱騰騰的香氣四溢,他竟像顧不上夾。我由此推斷海云正吃的東西絕非凡品,連忙讓老板娘給我也盛一碗。飯端上來了,慢慢地品,細(xì)細(xì)地看:里面是碾細(xì)的包谷糝,在包谷糝中下著面條,里面還有小土豆片、豆腐、紅蘿卜、青菜等,飯面子上有辣子油和切碎的腌菜,幾樣拌在一齊,色香味俱全,真是別提那個美勁了。老板娘三十多歲,身材嬌小玲瓏,卻生了一副大白臉,煞是耐看。她一口一聲說,“看你們餓得呀,好好疊(吃)……”海云吃完一碗,還不夠,老板娘就把自己剛要吃的一碗“噌”地卸了半碗給海云,“格格”地笑著說:“別嫌,這半碗免費!”
晚上我們圖方便,就住在這家飯店的二樓上。陜南近山,氣候潮濕,蚊子很多,且是那種北方不太多見的很厲害的黑蚊子。我們剛住進(jìn)去還沒半小時,每人身上就被蚊子叮了幾個大包,于是一口一聲喊服務(wù)員去拿蚊香。服務(wù)員沒見著,應(yīng)聲進(jìn)來的又是老板娘,說她是“連工帶長”,只有一個人。我要蚊香,她“噗嗤”一笑,說,沒有!大男人家還這么嬌氣,他們陜南人倒是一個晚上蚊子不咬就睡不著……隨后又說起店里人少的事,老板娘感嘆說,此刻稍有些文化和氣力的人都遠(yuǎn)走高飛了,她男人也在外打工呢!農(nóng)村人口越來越少,又都是老弱婦幼,小本生意的,哪里還能招到服務(wù)員呀!聽了老板娘的解釋,我記起賈老師在他的散文《秦腔后記》中的一段文字:“村鎮(zhèn)出外打工的幾十人,男的一半在銅川下煤窯,在潼關(guān)背金礦,一半在省城里拉煤、撿破爛,女的誰明白在外邊干什么,她們從來不說,回來都花枝招展……”我也是一名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人,對農(nóng)村此刻的狀況并不陌生,每想到此,不由得很有些焦慮和傷感!
我和海云上街買蚊香。一間雜貨店里,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沒有。店主是一個看模樣六十多歲的老頭,臉面如核桃殼狀,正脫了鞋蹲在床邊上看孫子寫作業(yè)。我們問有沒有蚊香,他說蚊香沒有,但有自制的花露水,是用秦嶺山里面的中藥配制的,能防蛇,想來肯定能防蚊子。我們聽著有理,連忙掏錢要買,老頭卻擺擺手,說他孫子有道作業(yè)題不會做,看我們脖子里掛著相機(jī),必須是文化人,給指教一下,藥嘛,能夠白送。我拿起孩子的作業(yè)本一看,是二年級學(xué)生的造句題:用“十全十美”說一句話。孩子造的是“八爺是我們那里十全十美的人”,隨后有老師批閱的字樣,打了一個大大的紅叉,孩子說他不明白該怎樣更正。我奇怪地問“八爺”是誰呀?孩子的大眼閃閃,反問我“你們是誰呀?怎樣不明白我八爺?”老頭聽見了,扭過頭對我們說孩子的八爺就是賈平凹,“平娃在我們這輩中排行老八的”。呵呵,我和海云笑了,原先是賈老師的族人,難怪孩子會造這樣的句子呢。但是,老師為什么又給打了這么夸張的一個差號呢?難道在賈老師的家鄉(xiāng),對他也有很大的爭議嗎?
我回想起我們剛出商州市往棣花走時在大路邊問路的情景,我們問幾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青年。
“明白賈平凹老師嗎?他的老家怎樣走。”
“他是我們那里的文化名人呀,怎樣會不明白呢!前面直走就是!”孩子們的言語間充滿著自豪。
又走了幾里,問一個綰著褲腿在丹江岸邊撈浪碴的中年農(nóng)民。
“老哥,賈老師的老家怎樣走呀?”
“你們說的哪個賈老師?”
“賈平凹老師!”
“噢,平娃嘛,把他還能叫個老師?……虧他大的,光糟蹋老家人!”中年農(nóng)民滿臉的不屑。
少年與中年之間,有文化與沒文化的人之間,對待同一個賈平凹,分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自豪,是因為先生的作品選入了教材、獲得了“茅獎”嗎?鄙視,是因為先生那些關(guān)于愚昧與落后、濫情和兩性的描述對號了家鄉(xiāng)人嗎?在兩代人、兩類人身上,橫亙的是開放與保守的斗爭?還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糾結(jié)?……我們是不得而知了。
我們給雜貨店的老漢遞上一枝煙,說我們是慕名來訪賈老師老家的,老漢就和我們聊起來。說“平娃此刻出名了!當(dāng)初可真看不出來”;“人長得丑得很,比他兄弟再娃差遠(yuǎn)了,可平娃命好呀……”。老漢又給我們講家鄉(xiāng)人眼中的賈平凹:小時候口訥,“八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七十年代初在水庫幫工時寫大字報,暗戀上了鄰村的姑娘,卻又因膽小不敢表白坐失良機(jī);因緣際會以工農(nóng)兵學(xué)員的身份上了省城的大學(xué),忽地又不知怎樣混出了名堂,還離了“發(fā)妻(原配)”討了個十八歲的……最后老漢又把這一切歸結(jié)為“命”。說起“命”,我立刻想起賈老師在其作品中曾多次提到家鄉(xiāng)的風(fēng)水:家門口前商山頂端的筆架山,山嶺中坡供奉著魁星大神(文曲星),他右手持大筆,左手提大斗,面朝棣花村,那大筆的筆尖直指著賈塬村一戶人家的屋脊……之后我和海云談,真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啊!賈老師作品中為什么一向取不掉那些宿命、唯心、神秘主義的成份呢?從他老家的這位老人的言談資料和思維模式來看,也能夠說是水土使然、文化使然吧。歷史上的商州長期交通閉塞,土地貧瘠,人民靠天吃飯,大多人終其一生難改困窘之命,是以順天畏命之意識,深入骨髓。即使是新中國時代成長起來、早已走出商州現(xiàn)進(jìn)軍世界文壇的一代文學(xué)大
師賈平凹,也很難從身上剔除這種基因。而事實上,在真正搞文學(xué)的人看來,文學(xué)界畢竟不同專制體制下的官場,不是上司夜間撒泡尿想起誰第二天就提拔誰那樣不可捉摸。文學(xué)人的“命運”基本在于自身的苦修!賈平凹先生的成功,固然有一些偶然的外在因素的作用,但起最主要作用的,還是他個人的勤奮與拼博。據(jù)賈平凹先生的朋友孫見喜回憶,“文革”時期,許多青年沉湎于打派仗,不讀書,而賈平凹卻埋頭于古今中外的名著之中;80年代初,賈平凹先生的小說《滿月兒》獲獎,他去北京參加頒獎大會,就在一同獲獎的新老作家們連續(xù)幾天沉迷在榮譽和花環(huán)中不能自拔的日子,賈平凹卻白天開會晚上寫作,三天會開下來,兩篇短篇小說亦脫稿,一寄《十月》,一寄《人民文學(xué)》,與會的文友都驚嘆:賈平凹不成功,天理難容!
老漢的孫子睡了,我們央求他帶我們?nèi)タ促Z家老宅逛逛。老漢說天明了再說,晚上看不到什么,此刻那院子空蕩蕩的,懷疑過世的賈家老人在里面呢,有些害怕。海云呵呵地一笑,對老漢開玩笑說我倆都是學(xué)過“陰陽”的,有辟邪的辦法。老漢也笑了,說沒見過你們這么怪的人。最后我們商定,晚上由老漢帶我們?nèi)フ匆幌沦Z家老宅的“靈氣”,次日我們自己再去拍些照片留念,報酬是給老漢兩包“蘭州”牌香煙。老漢拿了一把手電,趔趔趄趄地帶我們穿街越巷,約二三十分鐘后,到賈家老宅門口。夜色中,隱隱可辨中規(guī)中矩的門樓,門口一棵婆娑綽約的柿子樹,以及院內(nèi)右?guī)藿ǖ亩䦟痈叻浚蓍芎邝慎傻耐怀鲋。門用一把黃銅鎖扣著,我用手電從門縫中打入,看到白花花的正屋的墻,以及院中孤零零的一棵梨樹。從老漢的口中得知,這院子房屋,是1976年賈平凹老師的父親在世時所建,之后賈老先生過世,素有“大孝子”之名的平凹先生又接他母親進(jìn)了省城,院子就沒人住了,于是一年比一年破敗。近年丹鳳縣政府要建什么“賈平凹先生故居文化苑”,提出重修院子,可平凹先生不樂意,說:“人嘛,你要是優(yōu)秀,死了自然會有人修葺你的故居來紀(jì)念你;你要是不行,活著的時候修這些,死了又會有人拆掉”。聽先生這樣一說,以后再就沒人提這件事了。
突然,海云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驚叫了起來。我趕快湊到他跟前問啥事,卻原先是他發(fā)現(xiàn)了木門上有數(shù)量眾多的打油詩——看得出是一些文學(xué)界的游人,在和我們一樣尋夢時留下的。諸如“商洛東南/棣花古鎮(zhèn)/水秀山清/地杰人靈/千里來尋,鐵鎖把門……”,“棣花無限好/賈塬人氣旺/大門落一鎖/老宅舊模樣……”淺薄也罷,多情也罷,文人之率性,由此可見一斑。
老漢也湊近看了看,然后一臉誠懇地問“你們兩個也不寫幾句么”?我愣了愣,一時不知如何以對,看看海云,平日頗有主見的他竟然也沉默了,半天不發(fā)一語。作為朋友,我是了解他的——他的心里是說,在這個地方,難道還有我輩敢用語言文字來表達(dá)的什么嗎?……
翌日的清晨,我和海云起了個早,從平凹先生故居的門縫里把相機(jī)伸進(jìn)去,拍下了那棵梨樹:宛如文壇上的平凹先生,孤孤單單,但卻生機(jī)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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