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院子的月光如水,剛剛剝去外皮的玉米堆成了小山。奶奶、父親、母親,安寧地圍坐在玉米旁,父親握一把生了銹的螺絲刀,將一個個玉米剜出幾道縱溝,奶奶和母親的雙手,靈巧麻利地轉動著父親拋過來的一個個玉米,那金黃飽滿的玉米粒,紛紛揚揚,便散落了一簸籮新鮮糧食的清新的氣息。
三十多年前的仲秋八月,一幅這樣的圖景刻進了我記憶的內核,任時間的磨礪,竟依然清晰如初。印象里,那幅圖景安詳如云,明潤了我童年的眼睛,也將我童年的心境鑲了一道金色的邊。
院子里,一串串辮子似的老玉米,掛滿了老屋的檐下和院門兩邊的墻頭,成為莊稼人一道吉祥美麗的風景。玉米們就那么安靜地垂掛著,成熟的氣息溢滿了樸素的院落,院子里的一切,仿佛被一些幸福的味道浸透。蟈蟈架在石榴樹上“吱吱吱”地鳴著,石榴的枝葉挨著屋檐上的茅草,似乎在秋夜的涼爽里溫暖地敘談著一些有關收成的細語。豐收的玉米,豐盈著父親母親關于農(nóng)家日子的憧憬,也豐盈著我關于秋天與明天的想象。
夜深了,父親在沒有剝完的玉米堆上覆上一層塑料布,又登上梯子,查看掛在墻頭上的玉米。母親高舉著燈盞,照亮父親伸出的雙手,托舉一感恩的心情,細細觸摸著季節(jié)與土地的情意,摸索著爬過月下一個秋天的高度。
借著燈盞的余光,父親撿起幾粒地上的玉米粒,小心翼翼地歸于盛糧的大甕。滿溢的大甕,熨帖著莊戶人家的日子,填充著又一個秋與冬的色調。
父親“嘿嘿”地笑說,玉米,可是咱莊稼人的口糧呢。
父親經(jīng)常說這句話。
是的,沒有哪種糧食能夠像玉米那樣,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對貧窮的農(nóng)民不嫌不怨,不離不棄,用一種永恒的樸素之愛,養(yǎng)育著農(nóng)民的筋骨,養(yǎng)育著家鄉(xiāng)山山水水的無數(shù)個生靈,養(yǎng)育著家鄉(xiāng)大地的魂。
也沒有哪種農(nóng)作物能夠像玉米那樣,像極了鄉(xiāng)村里的農(nóng)民,如一個個淳樸憨實的莊稼人,站立在田野上,站立成一片踏實而挺拔的森林。
是的,是森林,我愿意用這兩個深邃廣闊的字,來稱呼那片只是蔥蘢一秋的玉米。
二
那是來自童年夏天的第一場雨水。
雨水之后的清晨,太陽剛剛把第一縷曙光揮灑在東方的山巔,濕漉漉的田野便迎來了一群群點種玉米的農(nóng)人。
我們一家,照例是父親刨穴,母親點種,我跟在后面為剛剛撒在土窠里的玉米粒覆土。置身于夏日雨后的黃土地上,我感受到土地無邊的濕潤,如幽浮著一層油脂似的凝柔的溫情,慢慢浸透我的鞋幫,溢過我裸露的腳踝。晨曦的漫籠下,母親點種的姿勢很美,一手擎盆,一手撒種,玉米粒在她的手里輕輕捻起,翼翼地滑落,一縷金色的微芒,偶爾會由母親的方向幽幽地向我的目視里襲來。我想,那應該就是來自陽光和土地的顏色吧。
夏日的雨水總是一場接著一場,地里的禾苗也會一個勁地瘋長。間苗,打麥茬,鋤二遍地,施農(nóng)家肥,等這些不可刪減的農(nóng)事悄然掛起在流火的七月的時候,那些青氣栩栩的玉米,已經(jīng)半大孩子似的跌跌撞撞地長到父親的齊腰高了。
這個季節(jié)的玉米,賦予了我多許童年的快樂和想象。那些西山落滿霓虹的傍晚,我總是會和玩伴們一起跑進暖洋洋的田里,去逮趴在玉米上的蚱蜢,或是尋找破土而出的蟬幼。每次,母親都說,你們千萬要小心,別碰壞了正長個兒的莊稼。母親還常說,這個季節(jié),如果你在月光下走進一片玉米地,你就會聽到玉米拔節(jié)生長的聲音,沙沙,沙沙……
那該是怎樣的天外來音呢?我和小伙伴們在玉米地里穿梭,睜大眼睛,透視著青澀碧秀的莖葉,捕捉著田地里一切生機盎然的訊息。
轉眼,那些半大的玉米就躥成了父親的高度。我和母親挎著籃子,鉆進密密的玉米地,去拔掉那些與玉米爭搶地盤的雜草。我們淹沒在無邊無沿的綠色的熱浪里,滿臉的汗水,紛紛滴落于玉米的葉上,如同一串陽光撒落的珍珠。母親,揩一把汗水,挎起籃子向前移走,嫩黃的玉米花,簌簌飄落于母親盤起的頭發(fā)。我看到母親瘦小的身軀,頂著一頭渴望孕育出一莖熟秋的黃花,在玉米們的注目里,款款游走出一縷甜甜的秋天的風。
經(jīng)歷過秋風的幾次緊吹,趕在石榴吐子之前,玉米飽脹的胸膛開始誘惑著孩子們的眼眸。求得母親的允許,我興高采烈地拎一個籮筐,一頭撲進氤氳著青稞酒般香甜氣息的田里,尋找那些又大又嫩的玉米,用力掰下,貪婪地裝滿我的籮筐。拎著秋天的饋贈回家,我和母親輕輕剝開它們的翠衣,齊整整的顆粒緊緊地抱在一起,瑩潤的嫩黃,總讓我想起奶奶鎖在木匣子里的那串年代久遠的珠子。將玉米一個個拋進柴火燒煮著的鍋里,壓上鍋蓋,只要半個小時的工夫,誘人的香氣就在灶房里四處飄蕩開來。跟在母親身后,焦急地看著母親輕輕地揭開鍋蓋,撲面而來的熱騰騰的甜香,已是把我迫不及待的心境轟然蒸透。
白露之時,秋天,以一種沉靜的姿態(tài)度化著玉米最后的皈依。玉米的葉子開始泛黃,它們希望回歸陽光和土地的顏色,成熟的自適更加沉著而豐腴地挺起。田野里,期待一秋的農(nóng)人開始奔波在秋天的收獲里。這個時節(jié),從早到晚農(nóng)人們都在忙忙碌碌。又是一季不錯的收成,農(nóng)人的心情格外踏實。清香彌漫的秋色里,陽光溢滿了大田,溢滿了農(nóng)人的臉龐,溢滿了那些沉甸甸的堆成小山的玉米。
悠遠的秋收,滿載而歸的路上,夕陽正酣。那片猩紅,像父親微醺的臉。
白露彼時,正秋高氣爽。擎著玉米的旗幟,飽滿幸福的中秋即將來臨。
三
童年的記憶里,一年四季,除了過年和剛剛打下麥子的時節(jié)能夠吃上幾天白面饅頭,其余的長長的日子里,我們全村人家的主食就是玉米。
玉米是地地道道的粗糧。就是這樣的粗糧,在母親的手里也能變幻出許多的花樣。母親用她粗糙卻靈巧的雙手,在玉米的粉齏里揉合著自己的希望,用玉米的筋骨和秉性,喂飽了我們的胃腸,也飼喂著那一個個艱難貧困的日子。
剛剛打下的玉米散發(fā)著新鮮糧食特有的清香,母親用它們攤玉米煎餅,蒸玉米窩頭,貼玉米餅子,熬玉米糝兒粥,那些黃澄澄的飯食,吃在口里,雖是粗拉拉的感覺,嚼出的卻是農(nóng)家日子那份厚實淳樸的香。父親說,玉米才是咱莊戶人家的口糧呢,吃著它,再弱的娃兒也能長成一副能夠肩挑手推的身板兒。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把一個烤得熱乎乎的玉米煎餅卷了大蔥,一口咬掉一大截,嚼得有滋有味。
玉米煎餅是家鄉(xiāng)人對玉米最鐘情的吃法,也是魯中、魯南地區(qū)的鄉(xiāng)下人對玉米最為普遍的做法。晚上,母親將一大盆玉米面用水泡上,次日凌晨,天不亮母親就起來推磨,磨成一盆細細滑滑的玉米糊。吃過早飯,母親在煎餅爐上支了鏊子,用玉米秸稈燒熱,鏊子上輕輕抹一層豆油,母親舀半勺玉米糊,“滋啦”一聲倒在熱鏊子上,母親手把竹制的煎餅筢子,順時針推動,三下兩下,一張黃黃的、薄如紙樣的玉米煎餅就烙好了。
那時,村子里長大的女孩子都得學會攤玉米煎餅,卻是有的攤得薄些,有的攤得厚些。攤玉米煎餅可是一項技術活兒,母親常說,女孩子家不會攤煎餅,長大了找不上婆家哩。
也的確如此。鄉(xiāng)下人家家戶戶都以玉米煎餅為主食,莊稼人活兒重,飯量大,年輕力壯的小伙兒一頓能吃十來個。那些人口多,勞力多的人家,女主人就要天天圍著石磨轉,日日坐在爐前烤,那份操勞,比起面朝黃土背朝天,或許還多了幾分辛苦。
玉米用它的精華養(yǎng)育著農(nóng)人,其實,在農(nóng)人的眼里,玉米無一處不可利用。它的芯,它的葉,它的秸稈,乃至它的地茬,是鄉(xiāng)村人家最好的生火做飯的燃料,也是牛羊冬春季節(jié)賴以生存的主要飼料。
村里人說,田里長大的,哪有沒有用處的東西。
有用處的玉米,總是把自己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它讓貧窮的鄉(xiāng)下人吃飽了肚子,便能自自然然,抬頭挺胸,再苦的日子,再平庸的人生,也可嚼出一份生活的香甜來。
農(nóng)人的日子,就在玉米的夏種秋收里,緩緩,向寬處的前方移動。只要有了玉米的味道,再清貧的日子,卻也幸福。農(nóng)人們在玉米的氣息里,緊緊地抱著艱辛的日子向前走著,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候,玉米,也是農(nóng)人一路前行的拐杖,它讓那些搖搖晃晃的身影,依然蹣跚在通向明天的風雨路上。
四
這個初秋,故鄉(xiāng)傍晚的天宇寧靜而安詳,秋陽西綴在一幕猩紅的渾厚里。日漸羸弱的般河兩岸,燕過田野,依然是那種久違的熟悉的氣息。玉米們立在霞光的撫慰里,把筋骨舒展得錚錚作響。那種聲音,讓我想起很多年以前的夏日,般河滌蕩著兩岸,吼出一腔驕傲的號子。
再一次踏上故鄉(xiāng)的黃土地,走近一直蔥蘢于夢中的那片密密的青紗帳。
站在一叢時光的后面,目光穿越三十多年風幕雨簾的隔阻,如此漫長而又如此短暫,我終于將要完成一種凝望,一種站定于崇拜里的深深的凝望。
我望到了,一株異常生動的、披著霞光的玉米,它弱冠之后的身姿,是懷抱著美夢的處子。它在等待著相邀的風來,等待著相邀的風兒蕩起秋天的物語,蕩來心儀已久的悠遠的天空。在這片從季節(jié)的豁口里始遇了一場災難,便越來越困頓,越來越孤獨的土地上,很多的綠色正在各自凋敝,很多的蝴蝶已是各自離飛,很多的人們已是快要遺忘了它。它卻依然在默默堅守,用處子般的激情固執(zhí)地堅守,堅守與這片黃土地的遙遙無期的契約,堅守與一場秋風的海誓山盟的約定。陽光,雨露,云的憐愛,風的惜別,以及一只蚱蜢的咬噬,它已全部收于心里。即使最后等來的,不是轟轟烈烈的蕩氣回腸,它更愿是平平淡淡的恬然自適。它站定在這里,以極樸素、極低的姿態(tài),只為完成一個季節(jié)的叩響,一種心情的歸宿,以及,一個突然而至的云開霧散的啟迪。
我望到了,一株異常飽滿的、披著霞光的玉米。處子般的玉米,是我眼眸里的一株蔥蘢著的希望。在這片漸以孤寂的黃土地上,頑強的玉米,已然是萬丈霞光里的神示。
夜,害怕地躲在我的身后,躲在初秋的深處。我望見,霞光下,放大的希望在淡紫的初生的穗子上跳躍。
亦如童年的腳步,自由而散漫地行走在玉米青春的列隊里,沒有蟬幼的擁土而出,沒有蚱蜢的奮然登離。我觸摸著腳下的土地,我觸摸到了玉米們蠢蠢蠕動的腳。我感受到我的腳下,玉米的腳趾在朝著村莊,朝著夕陽暖臨的方向自在地伸長。俯身側耳,我確切地聽到了,那些青春健壯的身軀,脆生生向上舒展拔節(jié)的天籟之音,還有那些纖細柔韌的腳,在這片土地上追趕著秋陽,如萬馬奔騰的聲息。
竟然還有山雞,倏然飛離,它的翅膀,劃破了初秋的晚唱。
我們差不多都是這樣,吃著玉米長大,長出了能夠飛翔的羽翼,就飛到了玉米看不到我們的遠方。
無論玉米看到看不到我,眼前,初秋的夕照里,玉米仍在努力地朝著天際生長;蛟S玉米相信,它的夢想,會一代代墾殖于這片曾經(jīng)肥沃過,曾經(jīng)被祖先熱戀過的土地上。
霞光尚未隱去。
我恍惚望見,河的兩岸,一片偉岸的森林正在升起。
來源:網(wǎng)絡整理 免責聲明:本文僅限學習分享,如產(chǎn)生版權問題,請聯(lián)系我們及時刪除。